八匹马运动鞋:八匹马运动鞋倒闭没
信息来源:互联网 发布时间:2025-02-25
每次下了地铁走在蛛网似的通道里,总令她想到过曝的相片,月球的暗面,或是镜子里情人阴郁的脸。满通道的灯都惶惶地亮着,有一种激烈的明暗对峙的错觉。炎郁又记起她昨夜的梦。\x0a梦里一条蛇从半掩着的衣橱里迤逦爬出。周身碧青碧青,镶着桃花瓣似的密鳞片。
行湘,1990年夏生于湖北,文学硕士,毕业于德国耶拿大学2019年开始写小说,作品见于《西湖》现居广东她整个灵魂都因怨天尤人而发霉了 ——弗吉尼亚·伍尔芙《达洛维夫人》每次下了地铁走在蛛网似的通道里,总令她想到过曝的相片,月球的暗面,或是镜子里情人阴郁的脸。
满通道的灯都惶惶地亮着,有一种激烈的明暗对峙的错觉炎郁又记起她昨夜的梦梦里一条蛇从半掩着的衣橱里迤逦爬出周身碧青碧青,镶着桃花瓣似的密鳞片,游走在她的肩胛旁蛇信子艳艳的,探着她的耳垂,像浸寒的红蕊在昏黯里一闪一灭。
战栗她想,她应当感到威胁应当要逃但她魇住了那身玉莹莹的鳞皮偎着她,泠泠的,蜜甜的,她迷在那翡翠光彩里头,满眼金绿色的焰火影子,澹漾着,流漫着,将她团团淹没,淹成一幅锦,煅成一樽瓷……隐隐飘来两三声荒鸡的啼鸣……她猛然惊醒,心里一顿鼓响,那条蛇早不见了踪迹。
夜还深着秋天的月亮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出一室惘惘的霜白她怀里有点凉意,低头一看,不知怎么抱了一面镜子镜子里,赫然一条碧翠光烁的蛇尾,浮在半明半暗间——镜子外,是她自己的鳞尾!镜子滚落到地上,打碎了,溅得一地潋滟。
那月光泼泼的,在镜子碎片上,在她森森的鳞尾上跳耀梦见蛇意味着什么?梦见自己变成蛇吗?炎郁闷着一张脸,站在通道尽头的标示牌前,查找桃源商场的所在就在附近她转了个弯,沿着台阶往上走假如梦是真的,她想象一条幽冷的蛇游上台阶。
枣形的琥珀黄的蛇眼密语般的嘶嘶声她仿佛还能感到那蛇身的滞重像绸缎缠裹住的一束河流,尖利的白牙潜藏在某个奔涌的时刻那可以是一个煌煌的怪物电影的镜头,她想但梦醒以后,可骇的就不是蛇,而是蛇的隐喻是的,她很知道。
欲念罪孽堕落的引诱诸如此类的鳞片闪闪的东西人在蛇的镜像里窥见自己的可憎蛇,也许原本是人的影子,藉口,或其他久远的亲近与背叛倘使蛇类有史书,故事很可能是这样的,人擅自从灵魂的混沌里提炼出自身的恶,封入祖蛇的躯体里,因而,作为器皿,日复一日地拖累着人的恶面,蛇类早先近于蜥蜴的尾巴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艳冶。
冷血成为一种自我折磨的旧疾于是,人一生中总有一些夜晚梦见蛇,梦见他所遮蔽的、掩藏的、逃离的暗影,曳着如妖似孽的瑰诡鳞尾,最终寻返,最终昭明炎郁摩了摩她的指甲角(她早上剪的指甲,似乎剪得不够圆)看吧,她一天到晚尽是编些有的没的。
什么欲念、罪孽、堕落的引诱,她又在想这些乌烟瘴气的词语了,坏的词语,还有什么蛇不蛇、梦不梦的她越界了她恹恹地想,敲了扶梯三下是的,二十九岁,她成了一个有诸多避忌的人她从不看猫的眼睛敲桌敲三声锁门锁九下不在下午四点给人打电话。
不在满月的那天沐浴不购买一切深紫色的衣饰,以防联想到鸢尾花(尽管她无比着迷莫奈画的鸢尾)人在习惯的套子里,有一点啮噬性的小怪癖,炎郁想,就像航船的船底,在海里久了,攀了些藤壶、海藻、海蛎子,也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
然而,她另有一种独断的语言的臆想,成为刮在日常里的隐形风暴她迷惘,她愁闷,她惶恐:坏的词语使世界不复纯粹譬如“欲念”是一个镂金面具上大张的嘴,从黑洞般的嘴里伸出一条潮漉的舌头来“罪孽”像许多长脚的黑蜘蛛,葡萄似的,累垂在金黄的幢幡上。
“堕落的引诱”犹如大水里交错的两条蛇,衔着紫鸢尾的那条,蛊惑着她的眼睛;尾尖燃着火焰的另一条,则不断在吞食自己的暗影那使她饥肠辘辘的馥郁的暗影一个词有一个词的幻象,一个词有一个词的忧怖,骚动着,扰攘着,像恶意的壁虎咬住她的脚踝,注入引发谵妄的黑胆汁。
到处都是幽绿的水到处都是缭绕的魔语言编造了颠倒梦想,因而颠倒梦想就存在了世界不再是一个完美的几何形——她呢?炎郁有一刻的犹疑;但事实是分明的,变形的世界不可能不造成变形的她所以,在梦中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长出了碧翠光烁的鳞尾。
辉煌的恶的鳞尾,提醒着:她整个人已经变成一个后果,无从逃遁阶梯像是无穷无尽炎郁忽然想起有一年她陪朋友参观佛寺的事情大概八九年前了吧那是一座特敕的皇家佛寺庭院里,古木森森,大殿有一种悠然的庄严明黄色的琉璃筒瓦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四角羽翼般的飞檐,檐角垂着式样古朴的铃铎,檐上是脊兽,一列七个,各有各的乖僻,蹲伏着,眺望云际某个微茫的黄昏。
殿内阴凉,三尊崇宏的金身佛像容色穆穆,座前供着绢花香炉在她的想象里,那座佛殿就是世界的一个微观模型:中央端坐着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其慧悟的明光源源地流衍到表面,于是琉璃瓦、飞檐、脊兽诸形相都有了栩栩的华彩。
甚而佛殿也像世界,度过了杳邈的岁月,陈旧了,黯淡了,添了蛛网、莓苔、风沙剥蚀的迹子但她只觉别样的美她是新的人在看一个亘古的世界也因为这蒙昧的新,乃有了明净的目光她看佛像,也如同看庭院里的九叶树,混同着愚鲁与灵慧,介于天真的旁观与湛深的静照之间。
莲座上的佛像宝辉灿然,低垂着眼她瞻望着,瞻望,感到一种广大而绚素的慈悲在她背后,在这微观的世界里,满庭院的风像尾羽金红的鸟,栖在阑干角,也栖在树荫底檐铃有时叮咚两声蒸腾的太阳照得脊兽的影子都惫懒了,淹在一片光色潋滟里。
这是她的颖悟时刻,像银碗盛雪然而她的颖悟慈悲,只负责颖悟慈悲的美当她站在葳蕤的九叶树下,望着在殿外的青铜大鼎前烧香磕头的香客,翻涌着的却是感到纯粹的美境被破坏了的嫌厌铜鼎沉笃笃的,积满了香灰,灰面上,浓紫色的檀香腾着袅袅的轻烟。
烟雾里隐现着香客们满是尘垢尘腻的脸被喧嚷的俗念遮蔽了的脸有所讨求的可怜相的脸,无比赤诚地,无比虔敬地,露出浸透功利的心饕餮般地想要吞食福气的大嘴太世俗她当时觉得当时,她太年轻了,是轻盈得近于残酷的年轻像银碗盛雪:她不允许有一点尘垢,一点阴翳。
现在呢?现在,她是人间疾苦的局内人了,她有了与当时香客相仿的一张脸浑浊的脸颓败的脸挂满蛛网与尘灰吊子的脸哭笑都有悲哀透出甚至更糟在她的可怜相底下,嚣噪着一张尖薄的脸眉心攒成一团,系成一个川字结,风吹不散,水泼不进,冤着昼夜不息的怨天尤人。
所以,在梦里,那镜子照出她幽碧的蛇影——镜子使灵魂现原形!想到这里,炎郁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担心她不经意间会泄露出蛇的面目蛇的表情这大庭广众的(她瞟了瞟四周,假装欣赏墙上的珠宝广告)是了,就秉性而言,她无法辩驳她与蛇的肖似之处:都自私,都冷血,都齿牙刻毒。
可惜在梦里她忘了仔细照照那面魔镜,看看除了鳞尾,她那善言的簧舌是否也分了叉,变成了一簇闪着寒芒的蛇信子,悱愤地嘶嘶着她怀疑假使有人画张蛇高昂起头吐信子的画儿,她倒很愿意收藏作自己的讽刺小像另一个绝妙的自我讽刺:她的尖薄的脸完全是破败了的清高的副产品。
那意思是,清高仍是清高的,却是破败了犹勉力支绌的清高,像中道寒微了的人家拿渍黄的华衣装从前的豪阔相,旁人看着,分外弥漫着可笑、可鄙又可怜的荒凉炎郁想着,匆促笑了一声,似乎欲遮掩她的窘涩,遮掩给她自己看从前。
从前也是梦想过银碗盛雪的,到头来竟变成这样一个她!所以,俗话说得好,人怕的是后来后来,她嫌恶所有沉醉于生活的人他们良辰美景他们霁月光风她呢?像匍匐的蛇像荒泽像月食的黯黯一刻她父亲骂她,白眼狼骂她,吸血鬼。
她是她固然是但以后,她更愿意被骂成是蛇,鳞尾光耀,至少较为美丽成天想这些没有用的,连个指甲都剪不圆炎郁又刮磨了几下她的指甲角,眼里浮了点阴郁的嘲诮:她长久就与这样一个如丧家之犬的自己周旋周旋简直是一个西西弗斯式的惩罚。
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离自己这张颓败的脸!——那个自己(颓败的丧家之犬般的自己)却习惯了似的低下头,将乖戾的棱棱角角都收敛了,换上一副不经心——不冒犯——的漠然“漠然”是,砗磲壳的倏然闭拢,拢成衣柜,拢成灯罩,拢住她小小的漆黑。
她沉湎在那臆想的漆黑里绸缪的漆黑她想象自己摸索着,用指尖敲着扶梯,哒哒哒,哒哒哒,敲出匹踏着扬抑抑格步子的小马驹枣红色的马鬃哒哒哒哒哒哒但她并没有真的去敲台阶尽头,晶黄的莹白的灯影已经纷纷扑出来了,一把将她整个人拘在奢丽的明天朗地里。
敞迎着的玻璃大门,门前一株瘦伶仃的碧树,枝条上堆满亮粉色的仿真花朵,粉得刻奇,像成千把扇子扇起了一蓬粉嘟嘟的微型风暴是桃源商场了她停住看那假桃花,一种伪造的灼灼蜜腻而俗媚,耀着她颓败的脸所以,如果不是为了人情往来挑选礼品,她轻易是不愿到商场来的。
所谓商场,在她善于猜忌的眼里,就是兜售生活幻象的盘丝洞越是灯火富丽,一走进去,就越像是走进了一张金银线杂孔雀毛编织的波斯壁毯,上面攒花聚宝,堆砌出第一等精美繁乐的水晶宫:生活的水晶宫于是,人人都自动变得小小的,小小的彩纸片剪的人影儿,在水晶宫里一路逛,一路赏,一路着迷。
器物的闪亮精致丰盛仿佛生活就该是那样的裹在玻璃丝茧里的千般美梦火山金黄的蜂蜜这类迷蛊的幻象较之疲顿的现实更令她憎厌——因为完全是得不到的(一双高跟鞋噔噔噔越过了炎郁,敲钟敲磬似的,昂首迈进了商场的玻璃大门。
两枝心情殷切的羽箭她想踏着那高跟鞋的影风跟了进去)她在嫉妒什么?物质世界的荣华,还是旁人着迷的天分?譬如,她就没那个天分踏进壁毯的世界任何一张壁毯她的情性里有一种近于迂阔的驽钝,在很久以前的一次珠宝展上就露过形迹。
记忆里,那个展厅郁暗得像在摹仿黑夜黑天鹅绒与微灯的玻璃展柜,仿若饕餮蜂巢似的胃,端出错彩镂金的秘密珍宝:鹤顶红的红宝石翠羽的蓝宝石金绿猫眼玛瑙鲛人泪的珍珠钻石冷无烟的翡翠黄金如藤蔓,丝丝葛葛地将宝石缠绕了,环抱了,钩锁了,锁成项链,锁成手镯,锁住一个虚空的女人的颈项。
女人的手腕锁出来的绮丽美的范式,是炎郁不能懂得的美太繁复了她啧啧的她只感到那些矿石璀璨的沉重太多金玉的堆砌,类于雕缋满眼的古赋,反有一种富贵的累赘她小时大概也梦想过珠钗梦想过典雅高贵容色妍丽像只铁皮罐子梦想不属于它的釉彩,须臾也就忘了。
要着迷于物质得有多么奢侈的天真她没有(她怀疑她的穷首先是穷在这里)她是个在众人的美梦前只好漠然的人“嫉妒”宛似赤红浓紫的狐狸眼狐狸眼一瞥,一瞥她已经庸乏到嫉妒的地步了吗?(贫薄的暗病中心燎炙嫉妒是自我鄙夷的隐蔽形式。
)她无以否认,尽管也不愿承认她仍有一点河豚的无用的志气她不必搜肠刮肚就记得:有一个早晨,她照常醒来,将昨夜的残羹冷饭热了,坐在窗户底下,一筷子一筷子地拈萝卜丝儿吃春阳浅浅的,和着薄雾照进来胡萝卜丝、白萝卜丝渍在汤汁里,渍了一夜,是渍旧了的郁浓的甜,郁浓的咸。
极寡淡的一点郁浓她倏然就感到人的别无所求她想起《南华经》里讲,“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是往日里囫囵吞地念,念得极熟溜了的大言她念诵的时候不以为她是鹪鹩或鼹鼠她以为她是故事外的看客,觑着故事里的不费力的明哲。
直到那天早晨,穿着旧格子睡衣的她,在一点郁浓滋味里,窥见了她的一枝与满腹炎郁咂摸着那个时刻(一家奶茶店门前排了长长的队她瞥了一眼过了时的大惊小怪)一个停顿一个孤岛般的罅隙,而周匝梦海迷蒙她坐在窗户底下,她穿着格子睡衣,她惺忪着睡眼,感到人生或自己必定有一个是简单的。
那复杂的是什么呢?十月的周末,“秋老虎”还笼着一点炎暑气,到处都是游逛的行人炎郁淹在熙攘的人潮里,四周一浪一浪的言笑晏晏,汹涌着,流荡着,拍击着她岿然不动的淡漠的脸,一块冥顽不灵的礁石礁石却在暗自喟叹:这么多,这么多堂皇的快乐!快乐薰得空气都蓬松了,轻软了。
她的骨鲠底下渐渐迷茫,走着,看着,人潮的两侧是各式各样的精美店铺构筑的河岸,岸上每个高耸着的花字招牌都投下叵意的阴影阴影像游鱼连绵滑腻冰凉的鳍尾不时拂荡过她,电闪般,使她膨成一团炽热的懦怯她惶惶的,只觉自己像个荒诞的灯笼,竹篾片子撑起纸糊的声势,内里却空空如也。
空空地维持一种草木皆兵的警惕懦怯什么就警惕什么“懦怯”是锁在壶里的日月,愔愔的,不照见金粉金沙的琳琅橱窗橱窗是潘多拉的玻璃匣子一只匣子里装着舞狮的行头:金黄的、绛红的、靛蓝的狮子舞龙舞狮子的民俗,炎郁边走边荒漫无稽地想着,许是太古巫祭仪式的朦胧存影。
人自己一高兴,假也要假装百兽相率舞,多无理的夸耀——所以说,她一贯烦厌仪式仪式类同面具:面具底下,人鲜媚鲜苦的表情都微末不足道了,歌笑歌哭的是面具自己的脸她闷闷地继续走另一只匣子里装着复古式样的油纸伞:伞面绘仙鹤,绘玉兰,绘蛱蝶,绘牡丹。
更清远地,使人想起江南春夏的古镇,水上有小桥,院落有芭蕉,女孩子在细雨里走得婷婷袅袅……她不能责备这惘惘的Nostalgia的情调,尽管裹上了商业的蛛网,也成了故作的刻奇她也可以故作糊涂物的复古,本就近于陈腔滥调的新唱,而居然唱得清婉了。
她又望了一眼伞上的蛱蝶一种过去了所以美丽的怊怅再走又一只匣子里装着香薰蜡烛、香薰精油:梵高的向日葵与玫瑰蜷在标签纸上可怜的梵高!她太息他简直像被幽囚在了两面镜子之间,不得不面对无限繁衍的他花朵的赝影她凑近去看那微缩了的向日葵,蔫蔫的,直似剪作一堆的杏黄色的指甲壳。
指甲壳映到橱窗的玻璃上,像枚旧了的铜胸针,别在某个人影的衣襟那个人影颓了领子的蓝条纹T恤酱紫的帆布包橘粉的运动鞋(前天大雨滑了一跤,鞋边还沾着绿苔的痕迹)是用剩了的颜料堆垛成的拙劣的抽象画,在在处处只好如此地将就。
炎郁避了开去霾晦的脸色托出一只胭脂绯的左耳她的本领是将卑怯也作了装饰一种悭吝的本领讪讪地,纵无味还强乐不然呢?人一丑陋,连橱窗的玻璃都过分干净她耷拉着眼皮看她鞋边的苔绿迹子恨恨腹诽:别提醒她了,她蠢归蠢,不至于认不得她自己的皮囊。
然则,她想着,缓缓地,缓缓攒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置身这样一个声色蓬勃的物的殿宇,要她驯顺,要她屈从,要她俯首称臣,她自然不肯的她怎么能教商品的物逾越了,凌驾了?她于是愈发将脚步放慢了,装出一派冷淡从容,慵慵去看那些橱窗。
她要评判它们挑剔它们嘲讽它们当然,也欣赏它们赞美它们高高在上的赞美姿态是首要的;买不买得起是另一回事人心鄙狭,要鄙狭得优雅脱略风日洒然譬如她微微笑着,用思绪、意念、语言敲打那些夸耀的物,像啄木鸟的尖喙,笃笃,笃笃,提醒它们勿要过分膨胀。
她这种人就是这样讨厌凡好物不是她买不起,而是她未必看得上反正装也要这样装破败了的清高,无端也要舞舞爪子,因为只有这副爪子了然而,她惚惚感到一种想要凋谢的疲倦她看自己,像是在看一个悲哀的人,故意做出许多荒唐相来。
也许使人看见荒唐,要比使人看见悲哀,多存半钱的体面“体面”是口古井,四壁恒久荡着潮绿的蛙鸣炎郁仿佛听到那蛙鸣里的空寂意要将月亮献祭了似的她纵容自己露出一个哀愁的表情示弱了的哀愁但随即遮了遮她的眼睛她越界了。
她想,在空气里敲了三下她不该理这些有的没的不该沉浸在鸦青的、灰蓝的、黛黑的纷纷妄念里想一想明亮的总有明亮的即使不属于她她昏蒙地在人潮里走,走过一家蛋糕店绵甜的香气飘漾出来,氲成一团柔暖的雾,挂在店铺门前。
她像收拢一把雨漉漉的伞似的,停靠在门边,并不进去,只停在那香酥的雾的边缘丝绒般的香她倏然就松懈了,困乏了是什么这样香?奶油,黄油,芝士?她猜她不知道但她喜爱这些名称寓有渺远的异域的想象还有布丁慕斯泡芙洛可可式的樱粉。
月蓝丁香紫黑森林是德国的蛋糕(掺樱桃酒)提拉米苏是意大利的(掺咖啡酒)提拉米苏有个爱情的隐喻,记住我,带我走她浮出一点远帆远影的笑蛋糕好的一面是使人想到珍宝而不是珍宝(坏的一面是甜,腻,叫人容易发胖)廉价的华丽。
特供食用的小花小草掺一匙玎玲的童话她从前路过一家西点屋店门锁着,还没开业窗边的台子上一溜摆着火烈鸟、银色咖啡壶、旋转木马、繁复花纹的瓷杯瓷盘、紫薰衣草的小花盆窗子大而蒙了灰尘她记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则童话,有个小女孩子在寻找什么(忘记了是寻找某个人、某件物,还是某个闪耀的谜底),她走啊走,见到了太阳,太阳给了她一个金纺锤;再走,又见到了月亮,月亮给了她一个银梭子。
金纺锤银梭子她心里大约也羡慕过像是广大世界的一点和柔她有时路过都会去看看那个窗子那只单腿站立的羽毛粉红的火烈鸟过了几个月,那家店倒闭了,窗子也成了一面空空的窗子大而蒙了灰尘她于是有点惘然从前卜泽生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惘然地,一个人用小勺子挑着慕斯(慕斯上缀了颗酸红的樱桃),看着窗子外的长街,却祝他生日快乐。
午后的三点钟,街上丛生着珊瑚似的悄寂的影子日色净如琉璃银杏郁郁簌簌的黄叶,绵邈到了长街尽头去,仿若一场赤金鳍尾的海鱼的洄游她想象有一条鲁莽的小鱼,在风雨晦闷的傍晚,游到他肩上想象一部妄诞的电影在管风琴音冰冻成的钟形罩里,一个年轻女人细密咬着樱桃肉。
不是风枝月露的清鲜樱桃是渍在糖罐头里的寂寥的萧索的一颗又一颗罐头里的绯樱桃是封存了的吻的摹想她面妆幽艳垂眉靥边水钻粼粼一颗一颗吮樱桃肉一颗一颗吐樱桃核微明里,女人用樱桃核拼成一头独角鲸那独角鲸鲸尾一摆,游荡起来,将她嘟噜噜吞到肚腹内。
炎郁还没想定那个年轻女人将在独角鲸沉船般的胃里发现什么譬如,一个镂有银杏纹饰的怀表盘面是一个男人英俊的脸最长的一根指针,尖梢镶着一个廉纤的Z字滴答滴答Z字绕着那张脸转转女人仔细看的时候,悚然发现那个Z字竟就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迷漠惝恍地蜷曲在指针上直到她开始忘记那张脸庞的第一秒,指针就将走得慢一点慢一秒一分一个小时一天一年十年盘面终于空白镜头的结尾是一霎的静电钴蓝色的花火燃亮了又熄熄黯黑荒荒淹没了荧幕人散场电影的名字呢?就叫《金烬》。
李商隐的诗,“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贪恋”是金色的灰烬炎郁并不同情她自己有个小男孩从蛋糕店里溜了出来,端着一把塑料玩具枪,在店门口忽左忽右,奔来跑去枪筒乌悠乌悠地闪着响着,魔方似的红光蓝影,尖啸成一片。
一个蓬头女人从店里探头喝了两声有人朝这边频频地张看炎郁手脚都局促起来,立刻蹑着影子走开了她戒惧小孩像戒惧小猫小狗,觉得再伶俐也有一种蒙昧的蛮缠唯一有宠爱意的时刻,是很久以前乘车遇见一个小男孩,清眉秀眼的,令她奇异地想到她错过了的小时候的卜泽。
巴士在香樟底下缓缓挪动(一个堵车的下午),红灯亮了,满城卷着六月的密云,一时滚起惊雷,一时又瓢泼了骤雨,她却像安然藏在一个小金匣子里,恍惚无闻地想象着六岁的卜泽,八岁的卜泽,精心拟画着他的眼睛,他可爱的额头,微微笑着看窗外又一条闪电鞭过,怖栗的黄蜡笔的痕迹。
那个时候,她整个人都奇形怪状的,像只忽悲忽喜的青蟹,蟹螯嘎嘎有个牌子的矿泉水叫云梦泽,她常买了来,在深夜的灯下,痴痴騃騃看那个“泽”字她摹想一泽薮的流云的梦流云烟霭,已经是缥缈以极的了,何况迷离灼烁的梦影,她有点震慑于古人的跳荡。
那跳荡也许出自一种石火隙驹的虚幻感:所有流云的梦演漾在水里,就成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万象森罗她愿意是水泽底一个翠发缭绕的巫,木梭梭,金贝贝,织妄心,卜妄影卜泽也许根本是假的他在某个地方存在,完全是因为她梳着她的翠发,煮着她的薜荔、灵犀、海月骨,在弥漫的银雾里,乏倦地构想着他。
他是她梦里的一簇凤羽一道回声一个流沙的雕像围绕着那雕像,她建造起一座记忆、谎言与臆撰的鲸骸迷宫,使他隐匿,使他渺茫,使他成为无处不在的悬想(“悬想”是一个背影的一再错认)后来有一天她在马路边等红绿灯,是春末夏初的近黄昏,天色将将暗下来。
空气里仿佛浸漫了靛蓝的油彩,皴出街头幢幢的树影车影,人像知道自己在瓷瓶上,格外有一种清醒了的虚浮远天葳蕤着紫罗兰色的霞绮她静默地望着,倏然就想到,卜泽大约是快要结婚了明天,后天,哪一天,哪一瞬息,她将乍然听说他的婚讯呢?绿灯亮了。
她走在暮归的人潮里走过斑马线她以为她应该有一种故事终结了的哀愁但她只是微低着头,像着陆之后再重新回想飘风猎猎的跳伞,惯性似的,感到一丝坠落的昏眩别人也说,看她爱卜泽近于爱海市蜃楼那口吻使她怏怏不乐她自己可以叆叆叇叇,望卜泽如望一个虚构的执迷。
(镜子的虚构花朵)但别人一品论,她就不禁要辩驳,她也是曾历过海市、临过蜃楼的梦浮客回忆是快乐的伪证炎郁记得有一年三月将尽,古都城里连日晴和,新蔚着一点草薰风暖的气息她与卜泽去园子里看郁金香是旧时的园子,隔着月洞门,紫藤花垂垂似珠瀑。
他走过去拍照花影玲珑,拂了他一身,仿佛他是一只高脚的鸟,白鹤或鹭鸶,锁在一个灰紫烟雾的笼子里她在月洞门这边等着,望着,来不及似的快乐,且厌憎自己的快乐下雨了黯云连甍,濛濛茸茸的新雨,飘堕一忽,声势渐潺潺了。
他们在廊下避雨游廊虚豁,仿若千百扇花窗格子迤逦而成松花绿的廊柱框出大窗格子,朱红的倒挂楣子是小窗格子,他们蹀躞在大窗格子与小窗格子间,昶昶的风,昶昶的雨,一窗格子是一窗格子的汀洲烟柳,一窗格子是一窗格子的春山孤鸿。
亭子里有人抱着琵琶唱小曲琵琶嘈嘈淹在雨声里她远远站着,给卜泽讲她新近看的《聊斋》她喜欢嘻嘻笑的狐女婴宁喜欢灯火楼台的幻术梦想自己也是个花木变的精怪,一喝醉酒,就翠叶纷披,垂着明媚的花朵醺醺然风雨潇潇一只红嘴的雀鸟飞来檐下。
郁金香袅在庭院旁的花圃里,像一盏盏盈黄的艳红的酒盅,泛在春醁的溪流上四月春深,满城飞絮,她与卜泽去游山寺山门萧寂,石阶攀着山势蜿蜒而上,两侧林麓漫开着山桃、杏花、紫玉兰寺里有个小池塘池里多锦鲤,金红斑斓,喁喁来,跃跃去,在新松新柳的倒影里,腾起回环旖旎的浪。
近池壁处铺了两三张竹筏子,浸了鳞苔,上面爬着几只墨绿壳的乌龟,伸着颈,万事不理,只管懒怠地晒着太阳他们俯在阑干边看鱼一条霞红斑纹的白鲤游过,清波裂开,池底沉积着粼粼的硬币铜黄的五角,银雪的一元在空明的水里,炎郁像是看见一朵微小的金属质的蟹爪菊,呼吸似的,闭拢了又绽放。
卜泽分明在咫尺的近旁水上一个他水下一个迷影摇漾着她忽然悲哀起来,有那么一刹,她惝恍想到旧汉宫里那庞大僵固的金铜仙人像,永远高擎着承露盘,盘顶明月荒荒照着,掌不住的快乐的露水汤汤,汤汤而跌落下去了她于是感到一个铜像的伤心。
翠柳荫下,她却一双洇润的眼,竭力微笑着,指给卜泽看满池塘的钱币,形容成“常年豢养在水里的众生愿望”兀自明灭着她默然想仿佛沉泳了一陂池的私语、红鲤衔愿什么的,她自己也有点凛栗寺后是一片荒崖,崖上有株老槐树,青叶正祁祁,崖下是葱茏的春的山谷。
他们走得久了,坐在槐树底下石凳上休息,岩崖的风泠泠吹着,新阳潋滟,人有一点微茫的慵倦炎郁昏昏的,疑心自己偶然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浑觉一种消隐了的空无缘法到最后就是这样一个云崖,森峭,冥顽,湮废了时间,一个瞬息的幻妄久远过一个千年。
崖岸寂寂红萼开了红萼落她像是与卜泽的影子度过了片刻的荒古(她愿意那就是荒古了)荒古的日月照临过了淹留过了她想,她可以有一个平然的斩截然槐梦的终了,她仓皇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卜泽就将在她绸缪的目光里化作一块珞珞无明的顽石。
春谷里氤氲着炎云流霞她木然眺望着,仿如在看海底星沉,灌愁海杳淼无际涯,明星有烂,如萤火,如鲛泪,如风雷露电,熠熠爚爚地沉下去沉没了其后就是缅怀了米粉店拉面店再前面是家咖啡馆咖啡馆的旁边有爿花店,鹊巢样的一个角落。
炎郁走了过去两三枝鹤望兰探出灰绿尖削的长喙橘黄的冠羽纷簇着,似棘棘的炎焰,焰里一抹箭羽,青莲紫色,躁恣地斜刺而出鸟首高昂着,热烈地,像翘望着什么随时奔赴的姿态,也像凄凛的,坠落中犹仰天嘹唳不已兴许鹤望兰是天上的神鸟落到人间化成的草木。
她想起三足乌的传说高蹈的三足乌,迷狂的三足乌,游纵的三足乌,披羽箭而堕混茫的热烈不能羁束,就滑向堕坠的悲剧一个恒常的道理道理?道理使她疲厌:堕坠也比漂浮好人在宇宙间的漂浮,她曾在一部科幻电影里看过,是一粒尘埃被抛到无止境的虚空里,永恒完全成了骇怖。
堕坠堕坠的悲剧至少是美的哀楚而奇恣的美鸟身坠落了,悲鸣的声音却是上腾的鸣声嗈嗈,衔着魂魄,魂魄清凉,俯视着肉身燠热的沉陨盘桓盘桓着往更高的云间飞去就算她是愚懦到相信一种经由坠落的上升!炎郁一脸雍容的断然。
鹤望兰旁的花筒里,几枝向日葵垂着黄澄澄的花盘子向日葵明烈再旁边是一束马蹄莲天鹅的白霜露的白端凝典雅米黄的、雪青的洋桔梗像绉纱玲珑的裁剪縠纹细细有微淡的哀怨红百合浮艳黄百合灵透唐菖蒲似剑似戟,络着妃色花朵。
最是疏朗里一点柔曼绣球团团的,粉紫粉蓝欺哄似的天真憨顽还有玫瑰蓬蓬簇簇的玫瑰深红的像昭阳殿煌煌的日影嫣粉的若飘举的舞衣香槟色的清泠是终曲了的弃置走了味的淡薄的小月亮她已经觉得可以了她顽艳的钟爱最好只是这样,像琴上断弦的戛然而止。
华章华彩犹缠蔓着,但已经平寂没有接续了以后对她都不重要了世事纷冗与其在以后的年岁里亲吻、争吵、彼此厌憎,无如就令故事停滞在一两个明媚的春日她不惧怕失去但她惧怕不堪她宁愿卜泽是假的是个雕像可以私藏在迷宫的花园深深处。
宁愿不得到,也要卫护一个无瑕翳的美的印象就像数点莺舌微微,她用雪亮的银盘子托了,缀上小茴香,就是她制成标本的不朽的爱情了炎郁想着,露出一个散漫无心的笑,凑过去看绣球花绣球有个别名叫紫阳花她喜欢那名字,听着就有一股暗雨浓烟的郁烈。
她常常将川端康成的《花未眠》记成“凌晨四点醒来,发现紫阳花未眠”也不能怪她想象着在暗夜里,凉月纷纷,一枝幽艳的紫,不是很有物哀意味的美?美是即将凋败的妄执花的虚影拓在板壁上,拓出一个森然的女人像不悲不喜,缅怀也忘了的空茫。
后来,她只记得有一天夜里,她忽然梦见卜泽梦里大水浩淼他们坐在一条木船上他不知道向她说了句什么她低头笑了如泡沫的还未破灭过的笑才沉迷的笑她醒来回忆了很久紫阳花紫阳花像紫蜻蜓的复眼常常怜悯常常看厌一些愚人假想的爱怨。
无情的紫阳花一只纤长的手忽地俯下,像天鹅垂颈,拣选了几枝绣球花花焰燃得湛蓝湛紫,照着一个女孩子新雪似的脸庞那女孩美美得鲜冶像塞壬珠白的丝质衬衣,隐有黄金锁链的暗纹衣袖松松挽起,露出一截烟绿的翡翠镯子指尖点着茜草红。
蜂腰一袭藕荷色的鱼尾裙,微微一荡,就旋起狡慧的涟漪她微侧着脸与旁边的男人说着什么一双清水眼也狭长,尾梢似笑非笑地翘起近于一种雕鸢的神色瞥什么都像瞥一粒尘埃的藐藐锁骨间又坠着一枚蓝宝石的眼睛诡秘似图腾朝人看时,三只淹然百媚的眼睛,一只柔曼,一只骄狷,一只漫不经心。
炎郁惚惚一凛美美原来迷蛊花草的清馥在屋子里翻涌三两只红瓢虫飞来飞去那海妖般的女孩抱着紫阳花,影沉沉地,仿佛镶嵌在奇枝异蔓的鎏金画框里炎郁看着,看着,心里有盏灯倏然熄灭了“熄灭”是鸦啼的陡然喑默曙色里黑羽纷披。
一张尖喙徒然地开合开合她也许是更可笑的,欲妒羡,欲贪图,欲自欺欺人的寒鸦(寒鸦的寒寒素的寒暮烟寒雨的寒)盗不来孔雀的华羽,就草草在廉价染料缸里滚过一滚:蠢人的慰藉寒鸦的内部空空如也,全副的眼耳鼻舌身意,浸浴在颜色的嘈杂里。
T恤条纹的蓝,帆布包酱菜类的紫,运动鞋的粉,鞋边苔痕的绿,仿佛一齐融化了,错糅着,沿着寒鸦的躯壳,湿答答地往下淌淌她像是拘禁在了寓言故事的末尾,种种的庸愚鄙吝被咻咻揭破的时刻幻象剥落现原形的时刻她想遁隐。
遁逃逃但她逃得了一个笑柄的时刻,也逃不出寒鸦天赋的角色贴着她的皮肤,劣质的颜色在喧腾哗噪颜色烦嚣使她看清她本色的漆黑(有两个人经过莫名望了她一眼她像惊了弓的木鸟一种木笃笃的惊遽)她重新想起从前有个熟人说,她的恋卜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那个时候还耿耿于怀炎郁仓皇笑了一声,又迟疑地,仿佛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笑她耿耿个什么?流言的刻毒?不,分明一个怖憎过鬼影的事实,最像事实也许她是故意隐瞒了渡船梦境的结局掩蔽了沉埋了冷戈冷戟的结局结局是,她从梦里醒来,看见镜子里她怅惘的脸。
多么朴陋的一张脸,她竟然奢望卜泽爱她!炎郁转身混沌沌地往外走像把忽哑了的提琴僵涩着四周的管弦乐奏得浩浩汤汤,她兀自幻灭得不声不响灯熄了她连一个美梦也保不住她的求不得的秘境,连带倾圮了,荒颓了,像玲珑的亭台摇摇,坍缩成一只皱了的香烟盒。
盒盖上烫了一个黄月亮焦苦焦黄她幻想的照拂过她、惘然过她的月亮不是这个月亮(她迷离走着,仰起脸,要寻找另一个月亮似的)她多愚妄自造了一张瑰丽的网,缠裹进去,就以为是镂骨铭心了许多年的金烬暗石榴红她希图这一点顽艳的镂骨。
希图得天真仿佛一场热病她错觉自己咿呀变成了一只赭色的酒瓶瓶内葳葳蕤蕤长着一片雨林许多焦渴的野藤巨叶艳花窥伺着游纵着贪心贪意许多的狂喜甜蜜哀愁嫉羡痛楚孤独惘然在任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背后隐秘地澎湃缠磨燠溽而玻璃清凉。
玻璃在震栗她像初初化了人形,无措着,诧愕于存在的惊心动魄她后来看过一部电影有个镜头是下雨天的哥特教堂骤雨如晦教堂的外壁整个森黑森黯,像蚀透了的古沉的打火匣尖塔错落着,是作雕饰的鳞角缄默镜头转到教堂内部烛火微明,窸窸窣窣的窈昧四下伏匿着,照不剔透。
雨歇了仙乐似的夕照潺潺,从一扇一扇高阔的玫瑰花窗涌进来华绮的王冠、十字与翅膀,若空游的鱼,翕忽在崧绿崧蓝的玻璃糖纸上教堂倏然明亮到处披拂着金色的尘埃寂谧一刻炎郁朦胧胧的,仿佛自己也到了那光影浮动的教堂,凝冻在一种皎洁的悸怖里。
周身布满泪水甘心情愿地匍匐下去匍匐在颓朽的地板上觉知到她诸般缠络的爱憎贪嗔颤抖着像渺渺的花枝等待着敬献给覆笼四宇的绝对的美也许人所迷恋的,就是这样的刹那内在生命的混茫被忽焉照亮了生活的庸琐,如巨兽逃遁,遁成海上一道杳默的背景。
而她变野马变蜉蝣变鲲变鹏变蝴蝶心荡神驰沉湎于在在妙有的丰沛感同于万物又超越于万物凝定了在泡影世界里摹仿一次月亮(她爱月亮)即是镂骨即是快乐求不求得,圆不圆满,已是伧俗末事她满以为这是她练达洞明顺时的谦卑。
实则呢?她的脸色云遮雾隐:清高的人有罪孽任诞的人世所厌不计功利的人,所贪所图大豪奢她是仰攀得太高,所以容易跌落一个一个警示一个一个规诫她微笑着置若罔闻不情,不愿,不肯认清现实的庸鄙她的庸鄙到头来,她成了那个掩耳盗铃,又慑栗于铜铃轰响的蠢人。
(她听见那女孩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女孩转过来,戴着蓝眼睛的项链)纷庞的就是铃响吗?炎郁忽犹疑她昨夜的梦错了她不可能变成一条蛇蛇不会在此刻浑身滚烫,仿佛旁观着自己从一个美丽的境界跌落下来跌落到她无可幻想的荒芜。
贫瘠寒陋里灯熄了回忆里的雨一叶叶渐悄了她低下头,窘蹙地,惶悔地,觉得自己不配(贪恋不配爱怨不配缅怀不配)溅在脸上的缅怀的雨迹,她一一揩拭干净了,重捏出一个顽石的庸乏面目“庸乏”是断然扣下的镜匣盖子,菱花老旧,将一双绮恨的眼睛锁在讳隐的暗里。
讳隐讳匿不,她不伤心甚至别有一点烟云俱净的安稳譬如一个长久疑猜的谜,错了也是一种尘埃落定错了就审判的大刀肃穆劈下,给一个梦迷与梦觉的斩截斩截了,就不沉湎,不磨折,不熬煎她庆幸自己是个惯于在沉船上看月亮的人。
海底月小小天上月皎皎谁是她的梦中人哟她都不伤心她的驯熟了的灰败是鹦鹉螺,宜于寄居,宜于藏躲,示人示己都刀剑不入一股子顽钝气的坚牢灯熄也就熄了她奇怪自己应该知道的她分明一向知道琼楼玉宇、琉璃世界的故事,不属于她这样满脸尘沙尘埃的人。
灯火再辉煌,照的是英雄美人们的浮华剧场她不过末座一个鼓掌的看客,隔得远远,观赏也在黑暗里,鼓掌也在黑暗里她理应安于这黑暗不然呢?路过的西餐厅门口贴了张阿根廷红虾的海报那身刺棱棱的虾甲虾壳,红极了地红,红得赫赫,红得徒劳。
她灰败的热烈也是徒劳的她蠢归蠢,到底该有这一点自知之明(坠落是鸟跌落是钥匙她想某种金属质的抽象)她只隔着橱窗看过珠宝她不能理解珠宝的美她也没有过姣艳的鱼尾裙炎郁淹淹沉沉想着,被人潮裹挟着走像个伶仃的圆规。
缩了脚的亦步亦趋有个穿西装的女人凑拢来,叽里呱啦一大篇话,推销着某机构的成人英语课程她石雕似的逃上扶梯逃到人的序列里挂出一张谦逊等待的绵羊的脸静止着往上往上一秒一秒一格一格她疑心自己坠在一架天秤的两端肉体上升。
灵魂下沉戒慎着拘敛起意绪的毛毛须须小心不使人听到她内心跌落的回响(金属的音声她确认)跌落是乏味的往前几年,她的棉麻裙子、毛线衫、羽绒服,都还是她姑姑淘澄了的旧衣日头照着后院里的山茶花深静的客厅里,试衣的长镜总是茶褐色的那面,像是浸渍了许多个黄昏,连她刻意露齿的笑也照得黯黯。
花影摇曳镜子里一个鲁钝的假象她端详着前进一步后退一步略侧一侧她姑姑的鸽灰底的棉麻裙子,老是老气了些,她穿得也还合身要满意她提醒自己她满意偏那镜子霾晦,像背地里觑着冷眼的嘲讽要她为她的贫穷羞臊?懊恼?忧惶忧抑?她不。
她要笑得大方笑得豪横衣服而已她自己那寥寥几件衣服还不是长年累月地穿着,掉了扣子,颓了领子,三年,五年,穿不完地穿着她的年轻就幽禁在这些磨得瑟瑟缩缩的衣服里当下见人言笑浑然不觉后来才逐渐省察到自己的一种怪异:她的脸一天天地淹在愁苦里。
眉心褶子起来了,越见得老气横秋的衣服却不老,昏了头地笃守一个青涩的年纪,宁肯过了时,也永远不长大她的人与衣于是成了彼此拆台的背谬荣的荣枯的枯像个跳荡不定的丑角使人取笑的同时有闪烁的猜疑谁都有经验那尴尴尬尬的,是不体面吧?不会错认的。
甚至近于某种不清洁蓬乱邋遢藏了垢腻似的小奸小坏小觊觎她抵着一个唇角咬牙齿细密密的她没有觉得刺痛她很久没有裙子但现在有了棉麻质料的连衣裙鸽羽灰的底漆黑的波点像一个一个黑太阳她把一个一个黑太阳穿在了身上前进一步。
后退一步略侧一侧她微微地笑:可惜啊,衣服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怅叹着她错觉自己忽而颠倒了,垂着手,站在昏昏的镜子里朝外看有只黄蜂嗡在纱窗上她的皮肤凉浸浸的,是玻璃的凉,氲着一双滚热的眼睛看着将要起风的镜子外的下午。
乌云堆积了潮腻的雨意暗涌着那个夏天(起风了她想起藤架上的绿葡萄)从一家箱包店里吹来冷气萧飕飕的炎郁戴着庸乏的一张脸像沙漠将七情蒸腾净了,剩余的阔大空白的一张脸枯眉寂眼,略无阴影(她忽然凑到橱窗玻璃前端详她的脸。
啊,是滴水不漏的不过她不喜欢她的眉形淡而粗有个翅骨似的棱角)也是过往太久了,她都油了一点熬煎旧了的恨恨,搭个扶梯,容易就忘了好比茶水饮到尾就淡泊某个须臾,她等待着自己有个什么兴叹,然而实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她对她自己也是一样见怪不怪了的漠然。
橱窗里摆着一溜拎包,提包,挎包米白的灰绿的烟棕的暧昧又乖顺她抱了臂看着,怀疑女人的包,就像她们的宠物一张一张缝了拉链的肚皮,清洁,柔软,将些精巧巧的小镜小梳小物事藏得安稳稳走在街上,一只包与另一只包错过了,也像是有纤微的喵呜。
宠物与包,炎郁反正都陌生看看蔷薇花的铜扣,蒲公英的绣纹,赞赏一两声,就算看过这场热闹了更多的名堂,她一概懵懂她的朋友亦柯却不然亦柯的名言是,不穿着漂亮衣服,我怎么和你谈论人生啊是她一向佩服的百伶百俐的诚恳。
亦柯就知道如何像欣赏《诗经》里的植物那样欣赏每一款包早年与她逛街她在小城一家店里试一只暗绿色的挎包那绿绿得简直像满怀心事的水从那水里漉漉地荡出硕大浮艳的花朵又是惊愕的红色绛红赤色绯红流衍着滃郁着如焰如火地纷披着。
亦柯在镜子前看一看又看一看那天下午记得是停了电店子小小一方,围拥着层层叠叠的衣服,仿佛某个剧院的化妆间,要闲不闲的时候,帘幕垂着,也许待会就要升起,空气只是闷热——闷着一点未明的期待她们才都十九岁亦柯笑着说,这样的包就是要夏天大太阳背,落硕雨背,秋冬天气寒了,就不搭了。
夏天吗?炎郁站在一旁,疑疑惑惑地,眼睛里有点瞌睡意她看那只包倒平常,她看所有包都平常,但亦柯说美,就好像蒙茸地美起来了店外的天色郁郁的那是她所记得的仅有的一只包宋朝的旧雨唐朝的花炎郁托着她的下巴颏她的眉毛有个锋棱。
她承认她的顽钝但从前啊,从前就不拥有什么也是一个好时候现在这不拥有的顽钝就成了妨碍了妨碍什么炎郁的脸色倏然灰败下去她感到她完满的面具急遽地迸出裂纹,丝丝葛葛的,都是破绽的响音某种激烈的痛苦似乎就要败露她的颊上已经爬出狰狞的形迹来。
像蛇吗?她立刻警惕了顿在那里仓促地修缝补裂纹繁秾若缠枝她扮演着一个要抵御自己破碎欲望的瓷器瓷器想,碎了倒好碎了只是衣服已经不体面了她平淡下来(一个词语就使她平淡下来)像一扇一扇地掩了窗将许多的闪电遮掩在她的内部。
她继续走无限端凝地走在购物商场的女装一层在纷落的灯光里,她又很高兴自己是一个顽钝的人刺痛不刺痛的吧她好奇(可以看看丝巾什么的她想,预算有限的情况下,丝巾总也算个精致礼物)比方艺术馆的一面墙,挂满了她的不能拥有,她能不窥一窥吗?她有一种决然的心情。
然而微细微妙不能不在意不能太在意她警诫自己姿态要谦要淡落落穆穆的有礼有节就参考一头四不像,如何扬着枝枝杈杈的角,巡访一个情敌的领地妨碍吗?她微笑一家一家女装店鲜妍明媚一个一个戏台子光华颖耀然而不是人的,是衣服的戏台。
炎郁走着看着想着也许开始不过刻意装得清谨但渐渐地,见了一路乱花欲迷的侈丽,她又葳葳蕤蕤地疑问起来她当年不过觉得,衣服是人的陪衬,人的装扮;装扮一新了,到戏台子上演一演古道飞马、斜月旧梦的故事,也是人身的一个消遣。
(传奇里什么花精物怪都爱修个人身,不就为这一点消遣?)后来,想象里的月也落了,马也疲了日长人困的杳茫时候,她重回头再思索,才约略回味过来,原来是衣服在借着人登台衣服:绫罗纱缎锦流苏花朵蝴蝶结帽子手套高跟鞋。
开篇也是寻常的人懵懂精美可人的小玩意,就游游浮浮、瓜瓜蔓蔓搭缠过来,趋附着人,阿谀着人逐渐阿谀自己:衣服是展览衣服是夸耀噢你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新衣(复数的衣服,求族类的胜利)逐渐逐渐,临摹着人临摹不足,就吸食,就摄取。
人的声腔语调意绪精魂种种种种人越来越空每个傍晚,影子都细瘦得像青竹空空的人只想找更多的衣服抵补衣服继续蠹呀蚀呀继续继续越空漠越缝补越缝补越空漠循环着循环等到有一天,人彻底变成衣服的一个架子钟灵毓秀的一个花架子。
骨骼都俊丽她停下来欣赏橱窗里的一件宝蓝色连衣裙溜光水滑的绸子穿在那假人模特身上荷叶领泡泡袖连缀着粉银小亮片儿栩栩地华艳,仿佛自有一种伶人的哭,伶人的笑像十六世纪的莎剧是照着镜子,非要纷红骇绿,夸诞到底不可。
若向橱窗唤真真,只怕那衣服先应了相形之下,假人一味钝钝的嘴,钝钝的眼,连眼睫毛都沉厚眨不眨的,想说什么,却又顾虑,淹淹然就此沉默下去了炎郁想得无稽,越觉得那宝蓝衣裙在窥测着她,衡量着她,臂膊都忽忽爬上悚栗。
她逃开又在空气里敲了三下警示她真的厌倦了自己一想就想到幽窈黯昧里去不能光亮一点吗?不然,不然总像是她在嫉妒嫉妒?她倏然要焦躁:为点子衣服么?不,她还不至于但下一刻,又踌躇着,气焰微弱了:她记得她的好奇她怀疑她应当渴羡。
既然别人都渴羡她一贯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讨嫌调调炎郁也不是不省思自己少年时候的特立独行还可原谅,但她二十九岁了,一点子独醒都举目茫茫,要凄惶起来说她顽钝,也许还是留了情,贴了金,粉粉香香描补了的究根究底,她其实是那一类自以为聪明,所以被这虚浮的“自以为”荒废了的典型。
类似鸵鸟飞已经飞不起来了,徒然扑扇着翅膀,跑着,伪装一个时也势也的憾恨她这样的人,怪东怪西怪衣服,倒也不奇怪她又瞥了瞥鞋边的青苔迹子,更心灰意懒了倘若有另一版本的衣服的故事:(想象里,一阵琵琶琤琮)怎么就成了衣服借着人登台了呢?衣服不过助人登台。
(一个声音起初,似小银钩)譬如她,纵再好些,就现在这副朴陋模样,也只能当个路人甲,又有谁能留意到她呢?既是登台,便有登台的规矩人潮海海她不能寄望于旁人的慧眼炯炯旁人真慧眼炯炯了,怎么偏就要看到她?(那声音滴溜。
滴溜变而为大珠小珠)说得鲁直些,她自己什么形影,她自己清楚诚然她不过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能被衣服所定义这话不错但价不价值的,亦柯也忠告过她,就那些个值千金万金的古瓶古碗,要还灰漆漆的,不搁博物馆里,又有几个认得出?古往今来,多的是买椟还珠的人。
(苏笛萧远)倒不是珠子不贵重,但熙来攘往地,人活一个面子寒酸酸的,不招人讪谤么?(略顿一顿)魏晋人夸豪阔,还要铺个锦步障呢须看着贵重,看着华奢,令众人都惊羡,都妒嫉,方才算飘飘洋洋,面颊有光耀(小三弦嘈嘈。
)世事人情,她即不练达,这些些小道小理,也总该有数(苦口微有怨嗔)衣服衣服不过一点微末的包装,哪里就论得到喧宾夺主了?古贤的话,绘事后素倘人真有美质,还怕什么绮衣丽裳、胭脂粉黛的妆饰?便是浑金璞玉,要成个器物,也要经多少雕琢镌镂的。
雕琢就不赤诚了么?(那声音低了冷了)一个人太清高,也便没意思了往往嚷嚷着要苏世独立的,不过借个名头,做另一种媚俗姿态终南捷径知道吧?实心实意当了真就蠢了而今这消费社会,谈什么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扪着心问问自己,她现在是素了、朴了,那私呢、欲呢,就果真少了、寡了么?(板鼓一顿笃咚。
)人心最怕一条:人有我无五色目盲吗,五音耳聋吗?都比不上心里那一点子不平意极渺小,极幽微,却最能毁人的看见这满市、满街、满商场的难得之货、可欲之物了么?她一个都不占有(笙顾自和雅)是,什么占不占有的,听着就庸陋,她不稀罕。
她一贯也瞧不起衣服浮浅所以衣服就诚诚谨谨,新布新样裁剪了,新花新纹缝缀了,妆扮得一个个别人照眼的鲜丽——她没有(扬琴玎玲一下)她又瞧不起美丽浮浅美丽是没个好声名一个女人美了,总使旁观者猜测她的愚蠢但美丽只是安闲着,一个倩笑,一个顾盼,便鱼也沉湎,雁也寥落,希贵的爱意也忧忧惶惶地奉送了——她亦没有。
(又玎玲一下)现在她预备瞧不起爱了么?譬如,卜泽的爱炎郁中心动摇像一条枝柯凝视着它颤栗的影子在月下刚才的雀鸟飞走了它因而感到一霎的虚无爱她默然重复爱(那声音也喟叹似的,慵慵袅袅了,像静日里的篆烟)倘真有那个志气瞧不起爱情浮浅,倒也殊算得一份聪明。
怕是怕小女孩子小情小性,蜜语甜言昏了头,偏要造个热蓬蓬的大幻觉来耽迷(恍惚的独白的口吻)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知道的说是爱,不知道的还以为凭空里变出了一个专供女人朝拜的宗教——看那众信徒都迷迷颠颠祷颂永恒!又爱勾连灵魂。
谁见过灵魂?(大阮数声沉浑)没见过也就自己欺着,哄着,反正就着一须臾的热烈已经可以匍匐下去了;从此就驯顺,就暗哑,就变鹿变马;临到了尾不忘买两张婚姻的赎罪券,一个女人就算百福齐臻了(小堂鼓达达)日后遭弃置么?何必想那些霉事。
人间节候也都有个秋气憀栗、草木摇落,就当行善修德了况那泪珠涟涟还能点缀别人的风流故事呢她不羡慕么?(讽笑筝冷涩)她蹙什么眉?不,也不怪女人蠢,世界是这样教她的想飘忽的人生里找一点坚牢物,便循旧规训,往人心里找了。
(筝一变而作急雨)人心最是个云谲波诡、变幻莫测的,即没有狡妄、夸诈,也多的是倦怠、游移、此一时彼一时了的翻覆爱意深挚么?深挚得一刻等到了下一刻,旁有旁的利益,旁有旁的诱惑,人间繁难哪(似烟的声音铺成画屏。
一点金鳞爪)人间是这样的人间她要学古书里的浑沌,不愿凿七窍,那就只好是迁客逐臣的调子,也别怨愤什么了人心有伪,也是因着要生存的缘故,必然照着现实的大迷楼,在自己心里也三纲五常地原样建座小迷楼(古琴弦弦芜漫。
)原说只是锁个什么牛头怪物的,最后连歌咏的夜莺也一起锁了人于是哑默了,又不甘心,就造了只机械夜莺,偶尔听个声儿,仿佛还有一点赤诚的影子在所谓伪,即人为,逃不过的(似叹非叹箫幽咽)昔时箴言讲,智慧出,有大伪。
人心里建了小迷楼,已经是没有回头路了的她所希冀的爱,照例也跳不出、避不了,初初也许荧耀过、皎白过,后来反正都一样地庸常、现实、势利(声调转厉如裂帛)连她与她敝帚自珍的爱意在内,都未必多清洁、多明亮她难道爱就是爱卜泽的灵魂了么?她与他有什么灵魂的投契?卜泽还劝她到银行上班呢。
(冷笑)他有他的一种聪明,是看透了世俗规则,轻易就能八面玲珑的她呢?就她这个棱棱角角的乖谬样儿,她连衣服都警惕!(琵琶拨个花儿)也不是不该警惕意思却有那个意思,只是一贯这样呆(渐和缓杂有怜悯)她只知道衣服是衣服,只想人被自身而不是被衣服所定义,但举目望一望,权势就不是衣服么?声名就不是衣服?财富不是衣服?连才华等等也都是衣服。
人哪,就是乖乖觉觉套在层层叠叠虚造虚设的衣服里,有心要分都分不开的!(大堂鼓咚隆两下)她说什么人自身的价值人有没有个自身都是未必的,或者像那洋葱,一层一层剥开了,其中空空如也——人整个地成了他的衣服,极甘愿,极服帖。
(琵琶转轻媚)回过头了想,关于衣服的故事,那个底里的真相也许就是这样乏味,无聊,也像大多世事一样(苏笛枯寂)她还是醉了好醉了快乐(众声歇)(炎郁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逛着,在布帛绸缎的流动里,像要瞌睡起来。
这是某个下午的熨帖的昏昏背上渗了点汗意微黏腻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走马灯光影朦胧旋转着喇叭袖灯笼袖百褶裙蛋糕裙鱼嘴鞋尖头鞋她停住了有一件纯白T恤,中央绘着一张女人的脸粉蓝的眼影烟艳的唇但使她爱慕的是那女人的头发。
葵花的金黄色一绺一绺向上纷扬着蓬飘着她立刻想到美杜莎甚至迷蒙地,有了片刻的幻觉……衣服的潮水退了她置身在一个船形的房间帘幕密密垂着小灯零星昏黯空阔得似有回响她赤身站在一面镜子前,赏玩着她自己披拂的长发不,不是头发,是细袅的蛇。
丝丝缠缠的缃黄的蛇身极柔曼信子一点绯红像含了玫瑰的碎屑她摩抚着她的妖妄的蛇发微微笑着在她裸露的身体上,鸢尾紫的蛇鳞从左腹下蜿蜿蜒蜒,爬过微萌的乳,又翩翩绵绵,攀到锋棱的右肩胛骨冷而鲜亮的她的刻毒的鳞某种盟誓般的缠络。
镜子深处,她看见另一条银白鳞的蛇迤逦在羽绒被上辗转着纠绞着一个痛楚的具象:它在蜕皮从蛇的剥裂的鳞皮里,绸缪地,挣扎出一个幽蓝色的女人的肉身她的皮肤像毒酒冗长的手臂伸展着仿佛预备篡夺,又仿佛只是模拟了她原身的蛇。
拥着她的萧森的蛇蜕,她在镜子里朝她一笑她用一张与她相仿的厌憎的脸,朝她一笑……)她要试试吗?有人问幻象熄灭了炎郁回过神来,是店员(她注意到那姑娘的眉毛是栗色的,画得纤长而弯)她又挂上惯常的一副局促的笑,抱歉着走开了。
那T恤的标价她是看到了的:669元像一排尖溜溜的小鱼钩荡啊荡的她于是承认那确实是她的不能拥有:数字与美一样直露(她张望着寻找扶梯)她现在似乎有一点真实的平和了不是描龙绣凤的掩覆的画皮“平和”原来泠泠的,仿同淹寂的空潭,木朽石烂,无波无澜。
往日里金戈铁马的苍黄,不过是作茧自缚的人的梦影,多少亲爱怨悔都终于成空茫而落花闲闲她重睹了她自己的溃败赫煌的落日,照着弃置的盔与甲她在她的穷途里,整个人已经不剩什么了愿赌服输成了四面楚歌里的一个必然荒败的人的寥寥美德。
她有这个美德,炎郁烈然想她的脸色像深秋,有种金黄色的枯槁她寒陋着从华衣美裳的戏舞台子经过,但经过也就经过了她没有因为衣服而伤心一如夙昔淡漠珠宝,她照例也淡漠衣服淡漠源于一种不能理解时兴时髦时尚——到底是什么呢?她窥察。
她阅览她试图从纷繁的象里归结出什么来但没有仿佛某些天外来物鳞片间的月乳《山海经》的异兽等等过于超逾了她的贫狭的世界,以至于全不能领略她想到了皇帝用金锄头的笑话她原来也是一样地滑稽美丽美丽当然人人都爱但天生的质素外,大多时候,美丽都是金钱堆砌出来的。
她从前一个舍友,专有个巴洛克式的雕花匣子装口红什么香奈儿纪梵希迪奥盈漫的一匣子,约莫也有五六十支春天的夜晚,沐浴过后,阿芜把着她的手腕,在灯下一个颜色一个颜色画给她看“红珊瑚”:嫣润的蜜甜“紫水晶”:近于玫紫,极妖靡。
“焦糖南瓜”:微透橙黄色“干枯玫瑰”:愁黯的妃色“乌木玫瑰”:浅粉“酒渍梅子”:赤红,浓酽“杏仁奶茶”:纤凝的裸粉色,落雨天的熹微炎郁想象着有两三只绿蚂蚁比赛,爬过她手臂上的口红斑马线第一只爬起来模拟一片降落伞。
第二只爬起来一跳一跳类豌豆假如还有一只,每爬过一道胭脂的红,就徘徊,就啜饮仿佛啜饮着她的心那绿蚂蚁她有一种晦月似的微胧的惊诧他人的生活,她从未设想过的,忽而像扇面露出一角云石花卉她惊诧于一种超出最低需求的占有。
所以,就是那些超出的部分造就了美丽吗?她抹着腕上莹腻的口红迹子,老虎的纹,豹子的纹,绮错的小迷小惑……要等到后来,匮乏才逐渐沁漉出来像饿像渴后来,她回忆起来,原来她对物的感知是从缺失开始的从物未能占据的空白揣度着物的应在,一如从胃的虚空里拟想着食物的色相,甚至爱亦是。
《简·爱》的故事外,她贫穷、不美,她的爱意就近于一种肖想微不足道的廉价的诚挚她爱卜泽什么呢?(炎郁攥着她的发尾,像攥了一把绒羽在掌心)卜泽有他的温厚她愁窘的时候,找他帮忙搬家,他也是愿意的但或许那个时候不请他帮忙倒好——那间出租屋多么窭陋、破败!她清苦着一张脸,让他看过她潦倒的日子,爱就不可能了。
爱是点翠贴金的幻想败絮露了相,他不会再对她存有任何幻想炎郁踏上扶梯一个鲜凉的小红灯在她的意绪里忽闪着雾锁烟迷里的艳艳的蛇信子一个警示她知道她不能深想了她要保住她心里的他的雕像她垂下了睫毛她没有什么不平,乃至浮着一些寡淡的庆幸,庆幸卜泽从头到尾都拥有华耀的一切。
她不是(她的脸清苦到了现在)所以最好他们不相干睫毛亦有睫毛的阴影微颤着有那么一刻,声音像某种茶青色的液体被剥离了画面,人们言说,言说静默;人们啼笑,啼笑静默升高的扶梯多宜于回首她于是端肃着,淡眉淡眼,回望底下那个纷繁靡丽的衣服的戏台。
姹紫嫣红开遍了她心里什么都没有贫穷就连浑茫的意识里偶闪过这个词都使她感到某种局促仿若隐秘地,有只梭子蟹钳住了她的看不见的尾巴许多只眼睛煌煌看着她愈觉出那锁镣似的坚牢的钳声色不动的诟耻底下纯是作了猎物的恐怖。
(尾巴也像是什么浊秽之物凝形的动物性)不,她时常并不想到这个词任它似幽灵游荡好了!她不在意似乎潜意识里仍不觉得这个词与她有什么关联大概从前还像是锦绣前程的样子以为多少有些些着落的——谁知就跌下来了所以么,人怕的是后来。
哪里料得到她后来败落到那一副光景还未细想过贫穷,贫穷已先将她腌渍起来了,焦愁焦忧的一条咸鱼(炎郁走下扶梯到哪一层了?)浸了盐再琢磨,贫穷是一个事实类似于温度计、青铜剑与力学公式,沉着,精准涉及到银行账户上金钱的多寡,房屋的阔狭,日常吃穿用度的奢俭等。
她路过一家燕窝店噢,燕窝太贵了匮乏呢?那绿蚂蚁又窸窣爬起来匮乏是另一回事倘贫穷将她加工成了一条罐头鱼,鲮鱼,黄花鱼,凤尾鱼,匮乏则是她感到的咸由咸而生的渴渴毙了然而没有水炎郁设想着,嗽了嗽喉咙,脸上是一种灰蒙的镇定。
当然,那是后来惯于匮乏了的形景未惯于之前呢?譬如,她闭上眼睛,有一只车轮往前走着咿咿呀呀转哪转的饱满极了和畅极了一旦睁开眼:轮胎是空的!徒剩一个车轴的骨架子,嶙嶙峋峋,赤裸地旋着,咿咿呀呀着匮乏像许多个时刻的铿然的惊觉。
仿佛哲学惊觉于一种无有人也成了杯盏,怀抱着他的骚动的空——她是饿过的大学甫一毕业,兴兴头头的,却没找到什么好工作,捱在北京打零工、度时日皇城脚下居大不易,汉唐时候就这样了兼职的所得十分有限,房租又贵,再添上些零零琐琐的开支,虽各方面筹算省俭,也多有青黄不接的时候。
一箪食一瓢饮,偶也成了繁难事有两个月时间,她天天熬粥出租屋的小厨房,烟油垢腻的,吊着一个曛黄的灯泡子昏昏照着,盘碗锅子也拖了沉重的睡影窗外总像是冬天的傍晚铁青灰的天色,像一张荒废了的古盾牌,兀立着两三只乌鹊刮剌着盾面飞过,嗄哑地啼。
风徒然吹着瘦骨的树炎郁在灯泡底下淘米白米四面八方淹着她的指尖一种流动的密度生活的沉实的底子往日里,她偏爱悬想什么“无限空间的永久沉默”,那广漠的惶怖而现在,惶怖是柔缓的,有限的,具体而微的水龙头的哗响白米的黏滞。
处处在在的……蘸了油盐的鸡毛蒜皮她有时感到自己相似于牛马,身上套着沉重的衡轭,那衡轭即是她自己的存在她用所有这些鸡毛与蒜皮缠结的绳索,拖曳着她的如石雕的肉身所以轻盈什么的,她已经不能懂得了她想她转身拧开煤气灶。
灶火幽亮,像宝蓝色缎子裁成的重瓣牡丹一片一片花瓣子,窸窸窣窣的,是一条一条贪渴的蓝舌头金樽清酒玉盘珍馐飘袅的荣华的美梦舐着舐着锅里的米咕嘟煮着她打开冰箱,取了三枚鲜香菇、一根芹菜茎;另有小半截胡萝卜是昨日留剩的,稍有些蔫了。
清水洗净盾盾地切切成极微细的末子,倒进锅里待熬至稠密,就算得有米有菜、是肴馔了(熬稠了不易饿)发酬劳那天,她在公司门口的小铺子里买了碗葱油鸡丝面,翠葱茸里布着嫩白的鸡丝,十二块钱,木笃笃地拈了,木笃笃地吃。
她时刻想喟叹什么,但那一点滚了芝麻的红油沁在舌头尖上,使她有一种甘脆肥浓的饱足她于是眼睛也热了,感动于这样的豪侈午间休息时刻,她读着意大利一个作家的书在书页里,他虚构了许多奇特的城市譬如,某座城市有六十个银色的圆屋顶;另一座城市的形状同时像汽船与骆驼;在第三座城市里,建筑物皆装有螺旋形的楼梯,楼梯上皆嵌满螺旋形的海螺。
炎郁浮想着抬起头北方冬天的响晴天气,日光明阔,是一种淡薄的金色照着车水马龙的立交桥,那桥也有了金漆的辉煌她于是揣度着,她将如何摹写她所在的这座古都呢?童年看到火车行驶的倒影,你一定曾向往过那座传说里的北方都城,燕京。
听说,燕京有许多空了的王侯旧宅,黄玉的屋瓦,睡着小猫有雾隐的寺庙汉唐的月亮照在长城上,空有兴废的幻影你想象燕京是记忆雕成的一枚印章后来,有一天,你终于越过杏黄色的河流,抵达了燕京春天有沙尘暴与柳绵明艳的女子从细雨的十七孔桥上走过,桥下剑气隐隐。
小贩们叫卖着糖葫芦、格格帽、铁青蛙初夏落槐蕊老人在广场上抽得陀螺乌悠乌悠转一只红鲤鱼风筝在近黄昏的云底翻成了游龙寒冬山河冻结小孩子踏着冰刀,划过金色的湖面银眉的鸳鸯不知去处那时,燕京钤印在你个人记忆里的图影并不使你惊奇。
你耽溺于探访一些古远岁月的废船、旧雨、杜鹃花你在博物馆里见到了商朝的鼎器,饕餮的兽眼闪烁着墨绿色的沧桑春秋的冷剑布满了菱形格的暗纹,像某种密码,诉说着过了期的阴谋在西汉的那袭金缕衣前,你感到了茫茫的伤心:两千年是太久了,连黄金的丝线都消磨黯了。
于是你窥悟到:坚固的不是印章,是印章外的粼粼的淡忘后来的愁怅与慰藉都成了:你走在必将淡忘的苦辛里燕京向你展露了一个今天:几何状的现代首先,仿似广漠的涟漪,燕京以同心的环形往东西南北四方均匀铺张你则简化成一个无限渺小的点,寂寥,迷惘。
其次,高楼广厦以错落的长方形切分着时晴时雨的天空每块玻璃都映照过鳞状的云你想象你戴着峥嵘的头角,崭露于高楼广厦的顶层:两个威风的小Y字形事实是,攀爬前在楼厦脚下仰望,你先就降服于从内部升起的怀疑的眩晕现在,在离开燕京多年以后,你仍能回想起随着老地铁呼啸而来的直线形的风。
人潮像稠密的蝉那一天,你维持着一张不能哭泣的脸假想的圆形泪珠模糊了整座燕京的轮廓,因而你回到了重新构拟它的最初:燕京是梅花的岛屿,是鹿蜀的脾脏……(炎郁走过一家玩具店墙面上挂着许多复古的壁钟,一座一座人字顶的小木头房子。
她停住脚步看了一会俨然是小时候动画片里小鸟自动报时的壁钟三点钟五点钟窗扉打开,她想象着许多只红嘴的布谷鸟从房子深处跳出来,咕咕咕,咕咕咕鲜活的嘴啼梦的嘴青灯古卷的嘴朝着她鸣、鸣、鸣绕着她舞、舞、舞她愁怅着眉,困在了那些鸟嘴织就的金丝的密网里;网上挂着风雨帘幕似的交响乐。
小提琴大提琴英国管巴松管法国号许多重的琳琅的音调她知道,那是时间时间是一件过于精密的编织物然而她亦是她记得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写,记忆与欲望……)那些窘促的日子里,炎郁给培训机构写过文案部门领导是个常穿瓦黄毛衣的中年男人,胖而刻薄,像座腆着肚子随时要尖言尖语的宝塔。
逢着日长无聊了,就端坐在他蜗壳似的小办公室里,拣些细细琐琐的小事作筏子,将下属一个一个叫进去做日常的训责一些女职员面皮薄,一个钟头的嘲骂听下来,淌眼抹泪的都是常事背后还要编派人说她一个熬不住了要离职的女同事:“都三十岁了不结婚,还唧唧歪歪吃不了苦,以为我们开慈善堂的!”熬不住了,因为那辛苦确实难吃——薪水少,而加班平常得像一条铁的制度。
炎郁新来到了下班的六点钟,那领导叫她,要虚心向各位同事问询一圈,还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任务分派给她没有——“我们这里可是要‘互帮互助’‘同心协力’的,没有人可以只顾自己手头那点活儿!”明面上的规矩是这样(往往就加班到八九点了);暗地里,即令没有,照例也还是要在办公室拖延到七点半再走。
甚或有一两次,她刚回到出租屋,领导的电话就追来了,命令她马上返回公司加班她那时还年轻,略不情愿,就批她“古怪”“刚强”“像把匕首”她很茫然,因为念书念了这许多年,不知道原来工作是两三千块钱就能将她的时间、尊严统统买断的。
她昔日悬梁刺股,就赢得这样一个未来?谋生的艰辛,她不是不能理解:无休止的捉襟见肘,疲于奔命,人因为肉身的沉实而想起他动物的本质只是动物猎食固然烦难,到底不必每天坐十个钟点的牢!她有时也怀疑是她太荏弱了——她只待了一个月就辞了。
那天也照常在街口的早点铺子喝咸豆腐花她在家乡那边,从小喝的是甜豆腐花,因而每每觉得新奇所谓咸豆腐花,豆腐花却是一样地滑嫩,只是不舀那一勺子糖,而是撒些紫菜碎、榨菜丁、虾皮等,另浇一点子酱油水,调个咸味儿(嗜辣的人可以另加辣椒油)。
她端着碗,小口啜饮着食物总是安稳的然而越过那碗咸豆腐花往外看,天色蓝,蓝得像冰凝的玻璃,蓝玻璃的天底下,也尽有绿玻璃、蓝玻璃、灰玻璃的楼宇,龙吟般的太阳的影子,一缕一缕,在这玻璃的丛林里回荡着,回荡……她是怀疑自己太荏弱了。
在这玻璃丛林里安营扎寨的人都必须是钢筋铁骨铜石心的人吧?她的无望里也不得不有一点敬畏在另一个月,炎郁替声学研究所做些噪音标记的简易任务录音语条里,一些微微的嗽声、迟疑的虚语、刺刺的电流声等,都是需要她潜心捕捉的。
有时,耳麦戴久了,她仿佛沉落到一个噪音的鱼缸里,鼓着耳朵,听,听,听,听一种庞巨的无意义;仿佛一再演着某个本末倒置了的荒诞剧一个语音包是三十五块钱的报酬刚开始还不大熟练,一下午几个钟头敦敦实实,也只能听完一个语音包。
头两天下班路上,她细细计较每月的房租水电、米粮菜钱、交通花费等等,平均到一天的支出,一路的焦愁叹息:劳碌一天,也还是赤条条的财政赤字,竟不能相抵的!她于是中午就只到研究所附近一家包子铺买包子,略果一下腹了。
每天照例一个香菇包子,一个粉丝包子,一个鲜肉包子那包子铺是个夫妻档,铺面极狭小,里头几排大竹蒸笼堆摞着,旋个身似都费力气老板夫妻都还年轻,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是乡下人的朴讷到略局促的脸男人常沉默着,女人却有一点腼腆的活泼。
他家的包子味道鲜浓;蒸出来的皮子腻白松软,馅子咸香,特有一点妩媚的辣虽则为了省钱,也不妨碍穷有穷的美食炎郁很知足既成了熟客,有时就聊起来,听老板娘说,他们是从安徽那边过来的,“北京生意好,累是累一点”每天凌晨三四点,闹钟一响,就要起来了。
和面揉面醒面预备各色馅子擀皮子捏包子上蒸笼蒸“都是体力活,蛮要劲的咧!比不得你们坐办公室的!”说着,那女人微微一笑,又拘谨住了炎郁默然有一种震动闷闷的,近乎不能回首的愧悔她不能回一回头看她自己:她是太荏弱了!(凌晨三四点!凌晨三四点!像在反复播放着。
)倘若为自己辩驳一句,她念书的时候也很辛勤念书念得好,在那时仿佛一个前途的保证结果呢,那前途也并没有自动到来,“坐办公室的”,也不过是颗小螺丝钉可这年头,越是小螺丝钉,越恨不能给榨出铁汁来!她过去那一种佼佼的聪明,到社会上全无用武之地。
反倒因为念书念多了,念得迂阔了,浑身眼高手低的毛病但——已经是这样了已经是这样了她闷着头走,踏过一棵树的影子,又踏过一棵树的影子她承认是她自己愚弱、庸碌、不争气,但暗地里,也疑心遇到了某种骗局:她是照众人说的美好人生的路子在走,但竟然都是空的!她在踏空的地方回首,不能不有一种前功尽弃了的幻灭。
(炎郁经过一家小饰品店架子上堆着各色式样夸张的蝴蝶结她似乎从来没喜欢过这些玩意儿蝴蝶结?不,她在想,一个抱着飞行梦的恐龙,梦醒不过是因为她要自己谋生了)后来,经同学介绍,她进到一家展会公司,专门负责打电话邀人参观最新的展会。
套语先背得滚熟了炎郁在二十三层的高楼上,对着一部黑色电话机,一个铃一个铃地拨下去电话那头,风筝似的,系着姿态各异的声音:有些沉着;有些豪放;有些和和气气,耐心听毕三十秒的概述,敷衍一个“看时间”的委婉答复;有些则警惕,听个开头,就匆促挂了,徒留一串“嘟—嘟—嘟”的尾音,空茫响着。
她在印满电话号码的表格上钩一个,划一个她不懊恼私心里,她爱好听那冗芜的铃响,有时简直期待拨到一个空号,任由那机械的嘟嘟声连缀下去,仿若都市电影里一个一个寂寥的烟圈,飘散着,飘散了……那是她暂瞬的休息笼着一点瞌睡意,她偶尔惋惜:她像个机器人而不是机器人,所以在这成千上万的电话里,感到了淹浸的生活的无聊。
那无聊在瓷砖上蔓延着,像壁虎貔虎爬山虎,沿着桌子腿往上攀,攀上了棕黄色的桌面,又松闲地,越过她的胳膊肘,缠上了电话线:无聊的阴影粘在所有物体上它像暴风雨,爬上了落地窗爬过窗子里她的脸的虚影那是她吗?那苍黄厌倦的一张脸。
炎郁猛然觉得她错了她在推诿她在狡赖不,她荏弱,根本在于她看锦绣前程是一团如火如荼的虚空!美好人生的路子上,她先迟疑了如华彩的月亮桥,一迟疑,就消隐了;不信的人都要跌落(不信是一种罪孽)她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既然她腻烦了一个合乎规格的美梦(钱,钱,钱,或中产阶级的模板生活)既然她迷惑,她问,工作为了谋生,谋生为了什么?那个灼耀的意义在哪里?既然她看不见意义,既然,追名逐利太苦了她要辛勤要奔竞要汲汲营营仿佛一个拔着刺猬刺的哈姆雷特:世界在督促她,行动,行动,行动;但她已经太疲倦了。
在所有利来利往的工作里,她只惘惘感到,她整个人——作为人的鲜灿的部分——被徒然浪费掉了像浪费一头虎鲸去走钢索悬在玻璃丛林里的钢索么?她苍黄的虚影眨了眨眼睛,嗤笑了一声天色阴翳现实就是,市场需要走钢索的无论什么,而不需要一头虎鲸。
她的吝惜像个笑话:她不愿浪费自己在银行、证券、互联网,却只好浪费在一个一个复刻的电话里?多巍峨地不值得!于是她问那张嗤笑的脸,你后悔了吗?作为答复,那张脸化成一个悲哀的面具在面具的深深处,窗子假造的虚空里,泊了许多只雪白的鸟。
像一种汀鸥列着队伸展着荧煌的羽翼欲飞未飞地警觉着风暴的讯息近了近了(闷雷的预感)然而是幻渺的是办公室里灯盏的倒影室内室外的灯影都蓊郁着,照着一个微茫的她电话又响起来炎郁路过一家攀岩馆整面的蓝色墙壁上安设着形状各异的石头。
三角形的菱形的椭圆形的提示了:蟾宫路?青云梯?她倦怠起来:或者一个现代的西西弗斯寓言?事实是:反正不属于她这类人的消费品她想到有人吃大闸蟹,最崇尚于用小刀小钳将肥膏腻黄干净剔出,余下蟹壳蟹脚原样拼拢去,仍维持一只满蟹的姿态。
她随时感到这满蟹的悸怖太愿意掩人耳目,所以是真的匮乏隐秘的小事是:那年冬天,有个下班的晚上,她在路边的报刊亭购买了一张手机充值卡,面值二十元已经是十二月末了夜色寒冻,冻极了,像淡青黑色的铜雀砚风吹着路灯一点瑟瑟的黄。
报刊亭里兼售糯玉米、脆皮肠、煎饼果子等小食,一股子油酥酥的香气弥漫着有两个小学生背着卡通书包,小鹅似的,翘首等在窗口外她走到路灯底下,借着光,用钥匙尖刮磨充值卡谁知一下子刮坏了,卡片破了,密码中间的若干数字辨认不清了。
炎郁戴着绒线帽子,整个人腾地烫起来,直烫上面颊去,一片急森森地红风却凓冽,飕飕缠绞着人她迷蒙堕在一种冰炭两重天里二十块!二十块!全废了!她回头看了眼报刊亭,再买一张?不,她知道她口袋里的余钱数!明天还要用明天的钱!她捻着那破了的卡片,凑拢鼻尖去检查。
要想办法!想办法!她焦愁得像只火炙火燎的冻鹿四面八方,她感到那风刮得太明晰了明晰明晰是好的明晰使人冷静回到出租屋,拧亮台灯,炎郁以一种盔甲似的冷静在纸上写写画画,猜测着密码中间磨蚀了的数字,甚至灵巧地用到排列组合的原理,一组一组数字拨着试。
试试繁是繁琐了些她想是可以奏效的凑得准,不必浪费这浪费不起的二十块钱她赤着眼,揣度着,推求着,直到某一次拨号后(记不清重复拨了多少次),一个机械女声响起:“您的号码异常,将临时锁定,请携带有效身份证件到营业厅办理解锁……”她在灯下,感到葳蕤的泪水慢慢慢慢要涌上来了,像带雨的春潮。
她抬起手臂想遮住她蒙眬了的眼睛,然而先一步,她的呜咽迸出来,已经遮不了了一个调子仓皇的啼音,类于杜鹃,切切地,又幽沉下去;像埙她曾买过一只埙陶制,墨灰色,形如梨果是她架子上一个哀古的象征,终日喑默,从未吹响过。
但现在她悒悒听到那埙的声音了郁愤燔尽的一种叹呜,颤涩涩的,像忘了人生哀苦似的哀苦着偶有几粒火烬,清醒一瞬,又断而复续地昏黯下去了她在那昏黯里躲避贫穷的刺骨耻感她的艳耀的耻不,愚弱的不是她窘悴的不是她但那昏黯的埙曲吹下去。
(注意用词:匮乏的耻感匮乏总较贫穷文雅凡文雅的,都是遮掩她又走过一家袜子店)炎郁后来怀疑是那常山穷水尽的匮乏让她一径庸钝了下去她有点讷讷的院子里有一棵树,嶙峋得像老鹤的脚她仿佛野僧,每在窗前枯坐着,对着那棵树念海子的诗——“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有时邻居打架子鼓的声音传过来。
她暂寓的小房间于是变成了一艘渡船,在咚次打次的天风海雨里浮荡着她荡着荡着,但觉头昏目眩黄铜色的天花板忽远忽近结羊毛的那棵树忽远忽近她手里海葵花的诗句忽远忽近迷离惝恍中,她想起了《海上钢琴师》在那个暴风雨的夜里,钢琴师一九〇〇在“弗吉尼亚人”号的舞厅里弹奏松了钩的钢琴。
鲸涛摇摇钢琴在镀金的法式地板上旋转一九〇〇旋转小号手旋转在那个时刻,他们与忽忽如狂的海洋一起,跳着一种快乐的舞步像华尔兹她想象那样一种快乐她没有一双弹琴的手但她黑发飞扬得像燕子她以跳悬崖绝壁的一颗心,决意自己就在海洋里,并且永远不上陆地。
“陆地是,”电影里,一九〇〇说,“太大的船,太香的香水,无从弹奏的乐章”太浪漫了她有异议不,他不知道,陆地是一种恐惧那天晚上她第三次看见厨房台子上窜过老鼠那阴霾的小动物,拖着尖细的尾,弃了粥碗,无声奔逃着。
残羹剩水地滴沥了一路她荒荒站在厨房昏黄的灯泡下,像抹除了面目的人偶,悲怆亦空空如也:真相是,每时每刻,每时每刻,陆地都带着望远镜、马鞭与手铐在追踪她、困囿她、抓捕她;她永远,永远也别想逃开陆地!(她路过一家烟酒店。
烟酒是畅销货,然而烟酒贵然而名字争相风雅:黄鹤楼白云边剑南春然而有害健康)炎郁有时觉得,匮乏别的还算了,最坏是带来一种啃啮性的贫瘠感人仿佛成了桑树,饲着许多贪馋的蚕常常在半夜,她静听能听到千百张蚕嘴咬噬的沙沙声,像清凉的剪刀。
啖啖啖剪剪剪她怖恐于一种槁木的惨然到后来,那贫瘠感变作一枚窒闷的茧,缠裹着她;她却渐渐胖了起来,一两个冬天过去,倏尔就吹胀了一圈大约是办公室里久坐的缘故,肚腹上的脂肪凶猛地堆积了起来腻白而松软的肥肉,垂落着,像是流动的肉的瀑布。
溽热的天气里,尤其使她感到肉身的恹恹的沉厚;其实是衰颓的征象了成年人的衰颓是潜藏于日常底层的地壳运动,累日累夜都不觉,直到翻覆出沧海桑田的老相来老相也还远在老相不可辩驳地暴露前,她偶尔对着镜子端详也只假想:粉蒸肉、红烧肉、梅菜扣肉,是这一类的肉吞进胃里,构筑了她潺潺的赘肉吧?(追溯小肚腩的来源,设计最佳节食方案?不,她喜爱的是,糖醋排骨,清蒸鲈鱼,从未尝过的避风塘炒蟹。
)答案也许是另一个……海豹似的丑陋的赘肉,实际是那些报废了的庸碌日子壅淤而成的譬如,她的赘肉是:有一天下雨,在车站等车,是杨柳湿翠的春天,她忽然希望自己只关心靴子;到某个画廊面试,遇到另一个伶牙俐齿的面试者,等待的间隙观察了两只蜻蜓,一张俄语的电影海报,一座橙黄色的房子,门窗是普鲁士蓝的;重要考试一再不合格;在夏天的地铁上读《心经》;到某家出版社面试,面试官叉着手说,你才能平庸,又说,至少买三两身好衣服,没那么贵;穿某双凉鞋走到脚后跟裂开,渗了血,还穿着;失眠;忧虑一些可能的债务,以及,淹困在一个乏味的现在,日复一日的电话、复印、表格,同事讽笑,以你的工资,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哦,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回忆的时候,假装忘记她痛哭的每一张脸,谨记体面),就这样如黄泥黄沙,囤积成她纷冗的肉。
她原先是个瘦子,现在忽而有了一种盈肥的刺激:一方面感到身体里的动物性灵的觉醒,像利齿的虎,像巨鲸;另一方面,在肉的拥簇中心,虚无在蔓延没有缘由的,越存在,越虚无虚无用蝴蝶的嘤嘤声荡满骨骼的空隙她的眼皮常耷拉着,滞重的,睡梦的将醒不醒:醒也徒劳,庞杂的赘肉与生活都只能叫她无能为力。
(哀叹了又要辩驳:她的胖,是体重秤的110kg她经过一家花花绿绿的游戏机店是小型的胖写意的胖)炎郁二十九岁了,还是最末一级的小职员,每月领着五千元的薪水没有房补,没有餐补所以她稍稍一胖,她父亲看了,就骂她“肥得像猪猡”。
当时是冬天,她新穿了一件摇粒绒的睡衣,蜂蜜黄色,还快乐着她父亲威厉的声音就响起来了不像玩笑,一整个金刚怒目的脸色,像在审判什么“胖的罪孽”究竟胖有什么罪孽?猪猡吗?她没则声等到了夏天,八月初的傍晚,日光西落,她在阳台上吃拌面。
当是晚饭了拌面里羼了香菜末子,满口的清冽香,她于是夸了两句她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蓦地听见了,一扬声又骂骂咧咧:“只管死胀死胀的,饿鬼投胎唷?”筷子僵在了碗边像一柄刀斧迎面劈了来,她在千钧一发的惊遽里,忽忽茫然。
而今吃饭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了?炎郁后来私底下抱怨给她姑姑听她姑姑一语就道破了,笑说:“一向儿规矩是这样,没结婚的姑娘不能胖!”哦——炎郁豁然醒悟了她父亲这九曲十八弯的隐忧,无端端来一顿耳提面命,赤口白舌要啐她一啐——原来却是怕没有男人要她!据她其后偶然听说,有一次亲戚间的请客,席上,某长辈居高临下向她父亲警劝:“你家炎郁个头也不高,长相也太一般,都这么硕年纪了还不把婚事安排了,勿怪我说丑话,再拖一拖哪个要喔——”云云。
使人想起古朝代里相马的话术,看了马的牙口,再看马的额头——“嗐,是匹劣马”她父亲在旁喏喏称是,微笑说,所以她翻花样想继续念书什么,我才不准许的炎郁听人绘声绘影讲了,木肤肤一张脸,很是索然(背地里哭了一场)。
反正想也想得到:麻雀大的小县城里,男人们在酒筵上推杯换盏,像嘬了哨子似的吹嘘与自我吹嘘,直吹得陶陶然一片兄友弟恭,于是平日里窝囊着的豪气展露了,三两酒下肚,则天王星的公转、北美洲的飓风、西伯利亚的秋白鲑等等等等,尽在他们高阔的喷着酒嗝的指点里(当然,秋白鲑是她编的,她怀疑他们并不知道秋白鲑这类鱼),何况区区小家事。
男人们是家庭里的国王,轻贱一个女儿(自己的或别人的女儿),是黄金权柄的最好夸耀她坏是坏在年纪尴尬,人又穷,瑟瑟缩缩的,看着她都是一股子闷气她母亲平素不言不响,气急了也唾弃她“多少年一事无成,婚都结不了”,转头给她介绍了一位年近四十岁的相亲对象。
老家也在本地县城,家里独子,现与她同在南边工作:仿佛很完美的年纪虽大个九岁十岁,因为是男人,也算不得什么;她母亲是这样劝她的末了督促:“总先见一面试试!”炎郁撂了电话,很不信她母亲旧一辈的人最谙熟于一种且欺且诳的手腕子,今天说“总先见一面试试”,也许到了明天就成了“总先结个婚试试”,潜在的逻辑是,试试也不损失什么——当然不损失他们什么,赌的是她的人生!她掐着下巴颏儿思量着,年近四十岁的男人,父母亲大约也望六七十岁上了,一结婚必要迅捷地生小孩,那么总结起来,依照流布的什么女则、女德,多病多痛的古稀的老人,嗷嗷待哺的缠磨的幼儿,一家子老老小小数口人起居照料的一切,就都压在她这贤新妇的铁肩膀上了——俗说人往高处走,她倒蠢得奋勇去做这徒劳苦的“人力挑夫”?何况是独子。
她老家这边的风俗,是必须生男孩的她自己就有个小七岁的弟弟过年间亲友聚在一起嚼闲话,也常说到邻里熟人哪个女子遭罪呦,可怜呦,怀一胎打一胎,打一胎又怀一胎,什么新的陈的生子偏方都搜罗尽了,把个肚子翻翻覆覆地磨折,誓要怀到男胎为止。
她要嫁了过去,倘一时“肚子不争气”,想也只能哭哭啼啼经同一番命运了(不晓得到那时再科普高中生物知识有没有用?)她才吃了几多盐,踏过几多桥?这里头的门门道道吃亏处,连她个少谙世故的都能约略看清,以她母亲的年纪阅历竟一点不察觉到?不,也许只是不甚在意。
炎郁不怀疑她母亲爱她,但再爱一个女儿,也究竟有限倘一种命运要她为奴为婢,她自然就应当为奴为婢:“哪个不是辛苦来的,偏你特殊些?”反正她奔赴了她的命运,往后是忧是患,也就与做父母亲的不相干了老箴言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泼都泼了,比不得儿子是彻头彻尾的骨肉至亲。
她还记得有一年在房间里听到她母亲打电话,听话音谈的是某亲戚出轨隔着一扇闭拢的房门,她母亲颇厌烦的声气像夹竹桃:“男人都是这副样子,只要还拿钱回家,她有什么好闹的?”她支着胳臂,听着,听着,想象将来有一天,设若是她的婚姻呢?她母亲也这样说,也这样说……她荒忽地从心底战栗起来。
(炎郁回想她撂了电话的那个下午台风尾梢的黑雨下过了,天略开朗了些,底下的城市像耸在沙黄的玻璃球里窗子半开着在雨意还弥漫的房间里,她勾着背,晦默成一道剥着西梅的影子还是第一次吃西梅牙白的陶瓷小刀近在手边但是,她用指甲撕。
刀锋有时是一种诱惑爬爬爬满了铜锈的毒绿苦艾酒的荧荧的绿咳,那狐魅狐绿所以有人说,刀锋是难以越过的——她无限精细地,一片一片,撕着西梅柔滑的皮她就不越她天性一种栗烈,诱惑与得救之道,她都拒绝汁水甜且黏腻绯紫绯红的西梅,略大于枇杷,拢在手掌心,宛若小玩偶的桃心心脏。
她用指甲划用指甲剥小心脏为什么不是机械的?小心脏为什么不是铁皮的?小圆镜子里,她在笑夸诞的黑色的笑她想着,应该往自己面颊上刺个什么字春秋不是有所谓黥刑?刻在罪者的面额上和血和墨一个老龟甲似的标记标记着:罪!罪!罪!他们那些好人。
他们已经以天地玄黄的名义,审判她为罪者了又一次又一次她需要垂下头,为她的女身感到愧腼在他们横的眉、冷的眼底下,她已经被判决为:一件临近过期的促销商品DiscountRabatt打折她与凤梨罐头都有保质期。
一头声名狼藉的鸵鸟羽翼的叛徒鸟的异端一把阴谋的海藻煽弄不存在的嫌怨一块侏罗纪的化石恐龙都灭绝了一个徒劳的罗盘在沉的船里一支偏激的象牙胆敢不信猎人的幸福一个锁在庵寺的病月亮心猿意马地,苍老了害人又害己她顺理成章地被剥除了意义。
于是变得扁扁的,像条欲言又止的比目鱼刀俎即善他们说变得空八音盒的空肺腑的空“镜子,镜子,谁是最乖的画皮?”变得透明视若不见听若不闻红月亮的夜里,哀哭的小玩偶的魂魄又一次,她怀疑自己的不存在仿佛又回到了潮漉的最初。
最初,她就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婴孩惊啼着还不知道,她的不是男孩的原罪“你满月的时候,就让你在摇车里哭,没有人抱你,也没有人理你”她母亲后来当个笑话讲后来,人人的掩着嫌鄙的目光,像灰的蝉,环着她噪、噪、噪五六岁她就在一种微妙里窥测到了,她存在的错谬。
诞妄无稽假若她不是她,谁都开怀假若是另一个婴孩,一个浑成的男孩她愧怍吗?可是可是,她不是自愿有这一个女身的小孩子的她还想辩解她八九岁的时候,曾在医院里见过一个自杀的女人割的手腕子殷红的血像汩汩的惊雷,沿着那划开的皮肤,一路迸发,一路滚落。
一个老妇端着枫红边带囍字的旧搪瓷脸盆,奔在后面,伸着去接那手腕子上滚落的血她一面呜嚎着:“胖就胖,做么事想不开呦——”似乎是那女人的母亲那自杀的女人苍白着脸,一身繁冗无明的肉,望着还很年轻也许太年轻了昼日昼夜,厌弃镜子里肥硕的女身,就想要覆灭它。
这“厌弃”长着獠牙炎郁一直记得那个女人,像童年里的一剂疫苗,通过预演,替她规避了一种倾毁的可能女身鄙鄙女身谬谬那又如何?她剥净了这颗西梅果,贴到唇边,咬吮着,仿佛一个无所谓咒诅或祝福的,吻凭他们如何围剿,她不预备俯首,认这诬妄的罪。
她净无罪!但——这罪不罪的,也只是任意想想,二十九岁,她已经倦怠于再为自己抗辩什么了一条鱼不必抗辩自己是一条鱼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她无罪,反而是,坏就坏在她无罪,所以他们敢审判她!文明历来是这样的文明是,弱者白担了罪的虚名。
她不是因为先有了什么罪尤,被罚以苦;不,她是已经苦了,所以杜撰个罪名压下来,于是纷总总地都成了她自己的罪有应得她不是鱼,她是被文明拣选出来的替罪羊!她含冤莫白地担了一个虚名!她看着她的笑,像紫鸢尾在小圆镜子里纷骇。
哦,她想到了:不如就刺一个“恶”字,在她清洁的面颊上要不左颊,近腮的地方?她端看着他们想赐她的罪?她宁愿堕为恶!长出鳞爪,长出尾巴,把他们腐臭了的文明扔到海里,离经叛道的快乐的恶!)走得人困马乏炎郁在近栏杆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略歇一歇。
越过栏杆,可以俯览桃源商场的中心仿若水晶球里明灯灿烂的宫殿右边有个方方棱棱的立柱,巨树一般,耸入穹顶;四面都嵌着电子屏幕宝蓝的屏幕上,羽毛缤纷的火烈鸟伸着长颈,循环往复地飞着,像一个华丽而空洞的手势隐而复现。
又有一层蝉翼纱似的水帘,覆着屏幕,涓涓地流着和缓平宁左后角则凌空悬了一头大白鲨,类于凶恶的纺锤,齿牙尖峭旗子似的背鳍竦峙着,仿佛纵着惊涛骇浪在腾跃跃然而也跃不到哪里去从头到尾地教钢索拘牵着,徒有一个腾跃的姿态。
底下是蚁群一样的行人来来往往中间似乎有个微型展览扑克般的展牌合纵连横,围得像电脑游戏里枝枝杈杈的迷宫看展的人都是迷失的蚂蚁她是旁观的另一只是梦里迷过了头,而终于扑灭了的另一只蔼蔼地,把自己扑灭了,所以有了一双陌生人的眼睛。
波澜不惊炎郁在高处,更像是悬崖勒了马,看着急景流年里许多个她纷纷跌坠下去,都作了无关的过眼烟云如同壁虎断尾她的旁观是一个大势已去的人想要保全她自己记事起就铭记要争一口气,她从前是这样的小孩六七岁光景,一个字写坏了,就大哭。
小学五年级,“标兵”的红花敲锣打鼓送到家初中第一次月考,就是年级第一后来中考,轻轻淡淡,考取市重点高中的重点班重点班竞争激烈她又不擅理科常常就披了毯子,写物理试卷,写到凌晨一点钟停电的夜里,燃着蜡烛改错题。
高三一年缄默着,不顽不笑,只有时在六点半的自习课,人人都垂首在题库里,她回头看三十秒的焰焰落日黄昏华美而无上啊卧轨的海子写她那时还年纪小,头昏脑热地焙着小炉子里一点虚幻的功绩,小丹小药沉溺着——完全是她私心里想以物易物谋爱的筹码。
她想要属于她这个女孩子的一份公平的爱首先她想首先要无条件肯定她这个小小造物存在的光耀无条件无条件的高贵的爱,他们亦不是不会,只是不施予她她那时还明朗,还小雀似的跃跃睡梦里锱铢较了又较她愿意用好小孩的功绩来补凡人的一点偏私心。
她有赤火黄金的信心那草尖珠露的一星子爱,她伶俐又聪敏,岂会争不到?!——所以人怕的是后来辉煌的熄灭了后来工作没有好工作,婚姻没有好婚姻,就是她的后来哗喇喇的前功尽弃,挽也挽不住,仿佛许多年的焚膏继晷,只蓄意地要诈骗一场。
也怨不得她父母亲有时明里暗里地鄙夷她早年念书一副颖异相,唬得他们也算倾心竭力地栽培,也是“捧凤凰似的”捧着,等到了该回报的时候,哦豁——竹篮打水,颗粒无收她不能不有一点芜废了的歉疚大学甫毕业那会子,她父亲就开始说一些清账还钱的玩笑话了。
“不起价,零零细细地都抹了,就还个三十万可以吧?——你要晓得,你读个大学都费了我十万!”算算成本,当然是他做父亲的苦尽甘来了的一点幽默(她还算好她一个亲戚姐姐的爸爸定的数额是五十六万她们在一起笑,真敲破了脑壳,怎么算出这个数的?)可是又三不五时地天天说。
吃水煮鲫鱼说一遍吃清炒莲藕又说一遍嫌不嫌猜的不在意,反正他进可攻,退可守在炎郁的观察里,从她终于大学毕业,她父亲就忽忽变了一个人面目还是那个面目,言谈举止的习气却陡然迂阔了——只是迂刻是对别人的,豪阔却留给他自己。
他叫她到街市给他买袜子,“买最贵的”买回来又问:“是最贵的吗?”虽略滑稽了些,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像她父亲这样将过中年的男人,半生都拘在身份责任的枷镣里,分外叹赏自己的功高,又爱怜自己的劳苦,所以抱着一种楚楚的委屈。
现在儿女债一轻,凡事不豪奢尽了不能弥补他自己万分之一她也很愿意弥补他然而也许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她曾以为,她与父亲之间倒还不必“弥补”这个词她从小就觉得她父亲颇有一点老庄的逸气在相貌平平,但思想脱略(在小县城里珍奇的)。
什么分尊分卑的名教、规矩,他都不太看在眼里,往往扶扶他的眼镜子,微带嗤笑地略过去了也下棋也钓鱼也抹麻将一看她周末闷着温书,就呼喝着催她出去玩儿不记得他那时居高临下教训过她什么,但偏爱和还是小孩子的她不拘什么题目都辩论个刀光剑影。
她有时辩不赢就噘着嘴,哼哼说,你一个大人欺负小孩子!她父亲就笑得像老猫,可不兴输了就哭,我们辩论双方是平等的——她当然崇拜过她爸爸她爸爸会得一手好行草,满纸的龙蛇飞动,飘逸极了据他说,都是他一向自娱自乐练着玩的,有时还拣了树枝子在沙地上写,也并不是正儿八经有什么高人教。
她四五岁的年纪,在乡下老屋里平日餐饭的木桌子上伏着,聚精会神地学写字她父亲蹑脚走到她背后看,啧啧夸她,年纪小小的,写字就有锋芒她记了很多年后来学书法,也没学出个名堂来,但一般写字,筋骨遒烈,有金戈气人家说她不像女孩子的字。
她说女孩子就这样写字她得意于她的聪明都随了爸爸脸相也像小眼睛塌鼻梁走到哪里,半生不生的熟人一见,就知道她是何家的女儿“也太像了,和你爸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人端详着说像她爸爸不漂亮(都说她不如弟弟炎麒漂亮,炎麒眉眼就像妈妈),但她听了还是快乐。
小时候,在家里,她和爸爸是一个团伙爸爸常骑了自行车接她放学,每每路上给她买各样新巧的零嘴吃“电影院”那里一条巷子都是烧烤小摊路过的时间早,炭火还未燃,炉架前却有瓷盆堆着田螺、毛豆等小食她顶爱小不溜秋的田螺。
反正不干不净地拎一袋回家,和爸爸两个围坐着,一颗一颗嗍着壳子,用牙签挑出螺肉,吃得刁钻古怪电视里播着香港的武侠片一顿舞狮子还有热气球她母亲见了又嫌弃,一日日地,要吃晚饭了还买这些两个馋虫!她和爸爸就狡黠地望望,只管笑。
还有一次买了刺猬似的红荔枝,毛卷卷的价格昂贵后来知道是红毛丹炎夏的傍晚,乌云摧摧,要落暴雨的迹象雷霆直在天上滚,像头小猛犸象在听披头士她和爸爸都在阳台上看闪电越过楼房天台、无花果树、桂花树、香樟树、铁路线,在灰蓝色的天边,极清刚的一枝紫金钓丝倏然一闪,又一闪,仿佛有仙人覆雨翻云掣曳着一只狂宕的巨鳌。
门窗洞开着蓬蓬的风涌过客厅,啸鸣一两声,又涌到后窗的竹林子里去了那个时候,她还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她扎着羊角辫,在房间里奔来走去听她爸爸念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就咿咿咬咬,大笑着雨滂沛地落下来了落着落在寻常的一个风雨黄昏,什么新事也没有,她蓦然觉得她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她在心里秘密地给他颁了一个奖仍用和他相像的那张脸笑眯眯地,不说什么然而后来后来就逐渐古怪了炎郁有一个谬悠的理论:人天然有一个质素性情构建的框架子,爱憎贪悭的诸种表现,大抵都不越过他自身的框架边界她的原意是,看人别看局部的爱憎,看他整体的框架。
属于一个懒慢人的世事洞明——偏在她父母身上,就洞明不了譬如她母亲为人慈忍,一般也不露什么偏爱心她回家了,一样也是变着法子煮她可意的菜肴只是炎麒也在的时候,那一双宠爱的筷子,必定杯盘碗盏地替炎麒先搜罗一遍,甘脆肥秾的堆砌满了,转过头再徐徐地记起她:“炎郁你也吃,还有蛮多哩。
”(一根青绿色草鱼刺质地的“也”字哦,她是“也”)她喜爱的糖醋排骨,偶然地遇到炎麒回来,立刻就端到他面前了邻着他的饭碗、汤碗她坐在桌子对面观赏着她不贪图一盘糖醋排骨她想,应该不炎麒大专毕业到了省会工作她母亲多少年从不出市镇的老派妇女,平日里略坐会小汽车就嚷头昏,现在三天两头地拎了保温桶(备了炎麒爱吃的炖牛肉等),只身乘了火车往省会去。
也有高铁,她嫌贵“我于今蛮力量个咧,从火车站到炎麒租的屋,那一带道路都跑熟了”她母亲不禁在电话里夸耀,“沿路是些么事站,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十月又刚去了一趟,说是秋天了,惦念着要给炎麒加一床厚棉絮啊,慈母心。
当然也关心她虽从不提要来看她什么的(当然有很多理由,比方她的城市远嘛),每每电话里也是叮嘱她:“勿太节约了,想吃么事就买了吃”她听了总很感动她想,她母亲还是爱她的虽然,说一说也不费什么(忽略)只是有一天,她母亲又讲起来,讲她怎样尝了个蜜甜的橘子,“忒好吃了点”。
转个脚跟儿就追到水果小贩那里,颇买了几斤,又巴巴地提到邮局快递给炎麒嗯,心满意足在炎郁的印象里,她母亲一向嫌快递等新鲜事物太麻烦,从不太会的“橘子哪里买不到,你还费周章地给他寄橘子吃?”她也许太震撼了,冲口就问。
问了又觉得自己蠢当然不是这样她心里小声说简直像一条河流倒悬板荡的黄水,雷隐隐地倾塌下来她不在崖底那她在哪里,掩耳盗铃吗?大约是怕她多心,她母亲又迟疑着找补了一句:“炎麒爱吃水果嘛你又不爱吃”是,她对自己说,我不爱吃。
我不爱(她母亲劬劳炎郁想,她爱自己,是常规常矩的爱,在一个贤明的框架里,收束得边角平整爱炎麒,则有一种春泽春宇的淼漫,周遍四野隐隐有个框架,然而使人想不起她为自己悲哀一秒钟仿佛不确定应不应该悲哀知足常乐而她不。
她不所以她父亲的越出框架的厌憎随之就来了小心你的愿望啊)炎郁一贯以为她父亲多少是温文的,没有恶语伤人的习气直到北漂不成,有一年时间,她失业在家,那段时期开始,她父亲偶然拿住些毫末小事,就要杯弓蛇影地暴跳起来,编了伧俗的罪名诟谇她。
她总是昏蒙不晓得哪里又爆了炭当时祖母患了肺病住院,下午办理的入院手续炎郁约七点左右到医院探视,她父亲不在病房里过了半小时,才见他酡红着脸,满身酒气地踱进门来,说是某个酒局刚散在病房里还没什么,闲话了两句,甫一出医院的门,还醉醺醺地就劈面骂她:“有奶就是娘的势利眼!不念亲情的白眼狼!你不就是看着你奶奶作孽没得钱?但凡她有几个钱,还至于病床跟前没得人?你早就削尖了脑壳巴上去了!”她像一把琴弦绷到极境,略带嗡然地,钝滞在清凉的夜气里。
他侮蔑她的人格?!听下去,他囫囵吞地喋喋,还糅着酒嗝,原来是怪她用过了晚饭才来探病,迟了,心意不诚她简直要龇着牙在心里冷笑势什么利?念什么亲?她从小,祖母见是个女孩儿,可没赏过她一分风和日丽的好脸色啊后来有炎麒,不就是为圆这位尊贵皇太后的念想?哦不,懿旨。
太后且也不姓何何家香不香火的,她倒赤胆忠心,鞠躬尽瘁而后已多可歌可泣!炎郁嗤嗤地想,无怪乎她父亲的表示贤孝是,自己豪宴狂醉酒,却不许女儿家常吃盏子饭——不露别人的胆,确不好披自己的诚何家有何家忠孝节义的逻辑。
她一个赔钱的女孩儿,闭嘴伏罪就是了(炎郁一张脸都沉黯了她祖母?她祖母完全是旧中国的小脚老太太的恐怖!也有蔼然的爱——只给她的金贵孙儿炎麒溺爱着无限的爱她母亲要管束,朝着祖母,一双膝盖直筒筒地往水磨地面跪下去。
嘭——惊心动魄的响她祖母一双冷厉的眼睛乜着恨恨地乜她简直要从噩梦里惊叫起来)炎郁有时也想相信,她父亲后来脾气的尖酸苛酷是与老境渐至有关老,像一只蓝脸的山魈,窥伺着他看不惯一些新潮的唱歌跳舞的节目,“都是些么事妖魔鬼怪在那里蹦”。
解释说有些年轻人爱看,他就雷嗔电怒地愤愤起来冬天,她在客厅炉火边读外文书庞厚的一册典籍字母连蜷着,透过眼镜,翻覆成淼淼的黑色浪花父亲走过来,就吹小号似的,吹起怪声怪气的调子,“会读外语蛮了不起哦”见她呆呆的,又哼了一哼:“勿一日到黑眼睛长在额角上,你聪明还不是因为我聪明?”她疑疑惑惑的。
又诧异这泼面的鲜丽恶意:他嫉妒她?偶尔却又垂着肩,颇颓唐的样子,慨然说:“以后炎麒就交给你负责了”她马上警惕起来: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了,她父亲所谓的“负责”:连她与朋友约着吃火锅,他都吩咐了叫带炎麒一起。
她不愿意他的颓唐相就骤然破裂,叉着腰,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最自私自利的,白养你了!狼心狗肺,一点不晓得感恩!连带你弟弟吃个饭都不肯,以后还能指望你做么事!”炎郁垂下脸,像素描里的阴影,已经近于麻木“麻木”是一罐子的福尔马林。
惨黄惨绿的,泡着小玩偶的心脏记得说请请,也泡一泡小玩偶的左耳朵,右耳朵吧然后她想往别的城市找工作,父亲一回身就咆怒道:“你到时候进了传销死在外面勿找我,我不管!”哦——他设想她的死事实分明像炎郁这样人情鲁钝的人,也终于豁剌剌地清醒过来:老,和倚老卖老,是两回事。
关键不在于她父亲是老而刻酷,是怨而刻酷,还是别的;关键在于,他一旦刻酷,就可以恣意谤骂的那个冤靶子,是她——一个反正已经失败了的女儿她是念书念呆了,单觉得据目前事实论,谁嘲讽她的百无一成,都有着昭明的合理性;她自己的过错,人骂两句,她不辩驳,却不知道流毒于世故里的破窗效应。
世人的鄙贱,是乐于见到别人的破窗,窗既破了,心急火燎地赶去踏上一只脚,铄金销骨的狂欢;反正道德的帷幕遮着匹夫无罪匹夫的恶意是蚂蟥,自动寻逐破溃了的口子她是刚戾忍诟的一道口子五六年前,她失业在家,父亲当然也还谈不上老。
家里的油烟机太滥劣,轰鸣得像赛车的马达,只管声势浩大,作用却只聊胜于无厨房原就局促,一炒菜,滚滚的油烟子黄天焦日,往往菜还青着,她一整个堕进翻腾的烟海里,呛得涕泪横流那一天还是炎夏三伏的日子,天气带了热毒,树叶子都蜷着。
母亲在上午班,炎郁汗浸浸的,在火炉子似的厨房里烧鲫鱼先热锅滚油地下鲫鱼煎噼里啪啦的油星子溅起来,堪比毒蝎子的刺鱼身金黄了加葱姜蒜煸炒不时暴烈的烟气里嗽着焖煮收汁这样烹调成的一盘鱼,焦香水嫩地端到饭桌上,看着父亲动了筷子,她眼睛里笑盈盈的,问:“好不好吃?”——十秒钟,三十秒,没有人答腔。
她感到笑意像一片鳞,滑下了她的脸她又拣了起来,贴面靥似的贴上她有点窘蹙,然而又钝钝地问了一遍:“是不好吃吗,太咸了还是哪么?我当时豆瓣酱放得有点多那个豆瓣酱又酿得比较咸不过也可能是火候没掌握好我老怕鱼没熟透所以焖得久了点……”她还仓促解释着,但父亲始终低着头,优优简简地吃着饭,仿佛不听见。
仿佛也挟那盘鲫鱼,一脸似笑非笑的,亦不答言面对着鱼藕杯盘,炎郁只听见自己嗫嚅地说说终于灰哑了那笑的鳞又滑下去了她回想着她刚问了什么“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是什么冒犯的话题吗?她茫然不解她父亲就是不声不响喝汤。
吃饭沉默里像有刀光剑影她又从头回想她今天做错了什么昨天做错了什么没有——没有——但父亲不说话无端绪的默然仿佛一件恢恢的法袍,每分每秒在指控,在审判她她是被告吧?一个被告完全不清楚自己的罪行不清楚然而得到了惩戒。
她又开始疑心自己是不存在的吗?汗水浃了T恤,黏腻在背上,热蜇蜇的热老电风扇嗡嗡转着一蓬一蓬的风,萧森地吹,吹透了皮肤凉哦——她存在她有证据那她是隐形的吗?她看了看她的手掌心纹路也像爱憎分明一手掌的河川闪电。
甲骨文哪里是变色龙的庸懦的透明!不!那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某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在脏腑里震沸着,崩摧着,十二对肋骨间虐焰赫赫她理解了世界上所有火山但她这一座没有爆发她是刚戾忍诟的一座火山(她父亲后来的说法是,看她平素太骄傲了,所以有意要给她个教训。
她姑姑看着她,大约有一点怜悯她露出一个恹恹的笑,笑到尾梢变得冷淡一个家庭里的“莫须有”罪荒谬吗?她又笑小事而已她向她姑姑说但不说,人不能原谅的就是小事她不伤心她在想象里已经亲手拔了剑,雾沉沉地,削肉剔骨的第一刀——而现实里不。
决不她又不是儒家的信徒当然,无妨当个儒家的叛徒非汤武而薄周孔,魏晋的小时髦)“教训”是伪善的马鞭子马鞭子的心思是:慑服驯服臣服然则炎郁不把自己当成马驽马烈马千里马管他人仰马翻她嘻嘻笑着一般用教训的鞭痕,画她狂悖的皮。
一个人的《桃花扇》有时就兴叹:人不要落败啊;露一点败象,世界就两样了炎凉先从自己家里变起夏天烦嚣,对她就置若罔闻等到了冬天,年节前后,远亲近戚又都走动起来又一次聚会,筵席丰美,饮酒也饮得亲香有个叔叔,先前有个四五岁的大女儿,雪团子似的玲珑剔透,今年又刚得了一个小女儿。
面子上先都恭贺了一番等到酒过三巡,男人们无顾忌地新愁旧憾、吹牛拍马了;她父亲醉眼蒙眬的,举着杯子站起来,向着那个叔叔,说:“作为哥儿兄弟,今天有个体己的话儿,当着面儿必须得说你现在也有两个丫头了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要讲孝顺,就要想到屋里长辈的心病上听我一句话:这两年别么事先放一边,就努点力,再生一个儿子来,这一杯酒,我敬你——”他的调子慷慨炎郁坐在旁边,像焱焱的雷闪劈焦了的一只鹬,连震动都来不及她心里知道,“完了”,大判大断的一剑已经斩下来了。
窗外流涌着车水马龙的市声喇叭嘟嘟窗子上拓着水晶灯的影子,仿佛几个旧船锚拢簇了起来,低垂着可哀的琉璃花朵房间里雾霭虚浮灯里雾里,仍觥筹交错着雾外,她的脸像荒疏的海岛,蒙着暴烈的翠绿色有翡翠的坚牢吗,还是冰凘在消散?她的脸。
在存在的根系被猝然斫断的一刻,她想起了五六岁的她的迷惶一个小女孩子迷惶:她是一个不应存在的婴孩吗?因而早慧地浸到一种沉冤不能昭雪的焦忧里许多年许多年她谨记着要争腔子里的一口气,曾经确也没人能当着她的面嚼糟粕的舌头。
然而现在,她作为失败了的女儿回到家,一个冬天就前功尽灭她父亲用铁石的声音,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昭彰地,宣告了屈枉的尘埃落定她又想起父亲平日里叫她都板板叫“炎郁”,但叫起炎麒,有时就拖了亲昵的声调,叫:“儿子——儿子——”炎麒放假在家的日子,他眉飞眼笑的,一早就去闹炎麒:“儿子,儿子,快起床嘞,跟我去吃牛肉粉!”炎麒哼哼要睡懒觉。
他自己失意走了过了半小时又打电话给她:“你看看炎麒起来没,问他早饭想吃点么事,要不要牛肉粉、鸽子汤,我给他打包带回来!”这其心拳拳、其情殷殷啊拳拳与殷殷都呵着捧着,送到他儿子面前倘还记得有她她纯是一个传话的工具人。
他都拨了她的电话他分明在和她说话她却整个像是惘惑的三棱镜月球表面电波接收器等等等等他每一句话都只记得儿子、儿子,连捎带问她半个字都没有她是谁?他和她说着话,但完全想不起她他一声声爱宠的“儿子——儿子——”,她一开始还不明白,原来草蛇灰线地伏到这里。
“无后为大”,唯儿子是他的后后裔后嗣后代血脉的承继宗族的昌旺那她呢?她望着镜子或玻璃或虚空,也许那里有她的存在(她存在的吧?倘若她存在),想问,她算什么?她算什么——筵宴结束后,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她问了她父亲。
冬夜里,他已经醉得酩酊,走路都踉跄,但一脸飘飘然的得意他似乎嫌她的诘问破坏气氛,将手臂一攘,满不在乎说:“我少了你的吃,少了你的穿吗?养你这么多年……”又是些恩情旧话,循环往复地念着父母的身份,像一个普通人身上点了金漆,登时攒了道德的不败。
炎郁不再试图说什么她是一点心的灰烬都摧灭了霏微的夜雨,还掺了点雪籽马路上湿漉漉地堵着车车灯艳红,宛似石榴石的珠串,粒粒璀璨着,直绵连到孔雀洲的桥另一端去了在桥的另一端,渊黑的帷幕遮禁了的所在,所有荧煌荧耀的光都熄灭了。
从晦昒的深深处,森凛的北风卷了雨雪,沿着桥,沿着路,无穷无尽地吹过来她蓦然有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历史澒洞的原野上,古人不是她的古人,来者亦不是她的来者她不过一点雪泥鸿爪的迹痕无名无影的微茫。
她不配她父亲的意思,她不配成为一个后她在风雨里周身荒寒多堂皇一个阴谋!旧儒每讲名正而言顺,所以他们机关算尽,劈头从根源就将她应分的名一把褫夺了没有后的名,连她的存在都像个错谬一口饭都成了恩赏(也未闻豺狼虎豹只哺雄崽,不哺雌崽。
)遑论其他遑论她是天鹅,是雁鹤,是鸢鹰,他们笔墨子一摇,一律抹成蜘蛛,蚂蚁,跳蚤跳蚤还妄想什么?她不过会念一点书她父亲的同事见到她,就开玩笑:“你爸爸老说女孩子勿读多了书,何家的书都让你读了,你老弟读么事?”哦。
嘴上的三纲五常,肚子里的鬼蜮伎俩密不透风的诡恶,保固了斥逐异己的垄断她不必问,同为父亲的孩子,她算什么?她父亲很清楚,她算异己“无后为大”,那椎心刺骨的一个瞬间她知道,原宥什么的已经永远不可能了五六岁的跳蚤还为自己的存在而愧歉,以后她就永不了。
她有了烈烈的一道耻夜夜啸鸣的耻精魂皎白剖破开从新月形的伤口里,嶙嶙地,长出了怨毒的獠牙又萧森又绮丽每当她春和景明地笑着,隐秘的獠牙就刺嚓,刺嚓,饥肠辘辘地在磨吮鹦鹉蓝的獠牙刺嚓刺嚓荒寒炎郁想荒寒的是人生。
局限在某个年代,某个地域里,跳脱不出的人生她已经系在黄铜的枷锁里了(黄铜:黄金的赝品)她又望着底下游逛的行人不配却悯恻着也许她悯恻的只是自己倘令像神话里,人能从一个净瓶里俯窥自己,种种的贪妄迷执心,也许容易就消歇了。
旁观的眼睛里,烦恼多虚渺哪里来的那些爱憎?她羸惫地笑了记得《红楼梦》里有一支《寄生草》,落尾一句,“回头试想真无趣”是小孩子的赌气话其实人生是这样一点子石榴红的豪华亦不能细想,况于别的?不回头反正是耽废,回了头,看清了虱子华袍也照旧地穿下去。
不然呢?她站起身往回走边走,边收束自己有了一张躯壳,一副心肠,人就永远成了自己的局内人周旋周旋她缓缓走着眉目广漠,连一点悲哀也没有也许悲哀像日光与盐,早就淹浸了脸的全部人掩饰不了一场地壳运动她已经放弃了。
苍黄就苍黄炎郁照原路走回到燕窝店里,挑了一盒藜麦燕窝粥亲朋好友送礼佳品贵是贵了点(她喜欢她待人有小慷慨近于虚荣)付了钱,预备走了,却看见女店员(穿浅粉色套装,精致致地,系着斜条纹方巾)一转身坐到了角落一张茶桌前。
瓷架子上烹着一把墨青色茶壶她悠哉游哉地倒了一盏子,荡了荡,折进了旁边的玻璃缸里缸子里积了不少茶水,琥珀盈盈粉粉色太俗茶茶又太雅然而糅杂成日常像葡月淡泊路上没有惊慌那样地日常炎郁往店外走她曾经也有一只瓷杯子。
青玉色杯身上绘了几片翠枝叶,一个空鸟笼她用那只杯子泡龙井碧螺春铁观音舒徐了的茶叶,像氤氲的松绿色的云她有时会猜想空笼子外那只虚无的鸟,是夜莺?云雀?她钟爱翠鸟(不必取翠羽点花簪)她很高兴那个笼子空空如也,萧索地挂着。
因为永远使人想象一只鸟的逍遥容与炎郁踏上扶梯礼盒浑沉沉下降下降下降在人间繁丽的假象里因而,为什么一个笼子就比一只鸟更不虚无?她忆起一个深秋天,霜降都过了,她和朋友到一座旧朝宫殿里看《兰亭集序》的展她从来很喜欢古中国的宫殿。
楚王台榭章华台细腰宫吴宫花草西施走过响屧廊秦皇金块珠砾的阿房宫汉月皎皎照长乐照未央照神明台上仙人像唐景星凤凰的唐“峨冠长剑大明宫”辉煌以极的空间,太辉煌了,仿佛能够永葆然而兵燹祸乱转头就华屋丘墟下午的太阳像佛手的黄。
她走过雕栏玉砌,感到这座前朝宫阙的倏忽动荡它仿佛某只降世的鸾鸟,赫耀的琉璃身,拖着巨大的湮灭的尾羽昔日有镜子与鸾的传说时间就是一面魔镜留存的宫阙拘在魔镜的内部,对着镜子外的倾毁了的桂殿兰宫荒幻的相绮错的影。
亦兴亦废非有非无镜中鸾或宫阙于是愁怅自己的诞妄钟声浮荡又一道扶梯继续往下往下殿宇清寂《兰亭集序》的历代摹本井然挂着,隐有一层赝造的矜满,或羞恶,似川剧里重重叠叠的假脸剥剥到底最末是一片空无应有的那张真脸,灵而慧的脸,已杳然无影。
连同永和九年,琅琊人王羲之在一个暮春日的愉逸与哀愁哀愁是:在曲水边,他已经预感到了他是今昔与今后一个暂瞬的锚点因为酒杯偶然流到了他面前,他饮了酒杯就要流走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他知道,他将成为那个陈迹。
(下降的道路:蠢愚且快乐)然而他已经是古远的陈迹了墨痕都漶漫虞世南是一个“永”米芾是另一个“永”太迥然了炎郁开始猜疑也许真相是,从不存在一个琅琊人王羲之与他翩若惊鸿的《兰亭集序》诸种仿摹赝刻,反而是在伪造真本的在场。
像在一些海盗、背叛与宝藏的故事里用一片海来藏一座岛,用一座岛来藏一个山洞,用一个山洞来藏一只锁住了的宝箱人必然觉得,宝箱里藏着什么然而,倘若那里本来就是一个空无?谜底(或珍宝或王羲之)不是预设欲盖弥彰的骗局:用扑朔迷离的谜面,假造了某个实不存在的谜底。
柏拉图就绊在了这个套子里他以为象的后面必然有一个理念不也许宝箱里一无所有就像也许王羲之是历史的一个杜撰史书文籍典册传志书帖诗赋等等笔墨的狡狯言行的剪裁虚构了某善书的东晋名士的传奇因为是虚构,所以人共怀想。
十九世纪末一篇人类学报告曾指出,人是一种极端需要海市蜃楼的高级动物解释称,该心理属于虚无的écho现象(虚无—孤独—écho的三重奏)炎郁后来想不是因为发明了所谓“时间”,人假想自己在时间里圆形时间线形时间。
但也许:世界只是一个瞬间云梦泽底一条睡蛇的梦梦境纷嚣她是梦里一个郁郁不乐的人梦见她的蛇,于是安慰她倘使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当女娲的后裔炼五色石补苍天的始神女娲,她鳞尾炫煌的后人(炎郁下到了一楼往展览那边转了转。
原来是个动物摄影展顽艳的是:一头犀牛的简明的角她想起了一支歌谣——“月亮照在海里,人从海里来;月亮照在树上,人从树上来……”)她萧索地往外走,预备离开这个巨丽的物的洞窟像《聊斋》里迷了途的人,脚步虚浮地,欲走出狐术变的灯火楼台。
然而然而她看到了橱窗里的一顶帽子丁香的淡紫色滚圆的微有一溜檐子一种小憨小顽的兴味价签子上葳蕤的129元小猫爪子似的她走过去走走又走回来她犹豫又警惕自己的犹豫太习惯将日常所有压缩到最低需求的界限内仿佛金箍棒画下的驱妖辟邪的圆圈子。
一个贫薄的她守住界限不越一步才葆有微末的安全结果是,越发成了个小手小脚的蘑菇当然就蠢局促小家子气一顶帽子不算什么她在橱窗前,想坏是坏在,她后来对拥有什么都抱着病态的罪恶感随着一顶不必要的帽子而来的,也许是:贪婪。
妄想野心狡诈诳骗卑劣欺罔等等等等凡起了一个私欲的头,后续就有无限堕落的危险——她蠢归蠢,但铭记着包法利夫人的教训现实是这样的:她先是个穷人,然后有了穷人的道德(面子上贫而谄,底里是贫而骄不得已的道德)然而。
然而她只是喜欢了一顶小圆帽子帽子就是帽子,不是一个悲剧的开端她的人生已经荒败到这样了,还不能有一顶钟爱的帽子么?委屈像深谷里的雾,幽幽迷迷,浮了上来她知道不好了人一自怜,马上就要在所不惜——发誓要一个偿补。
然而玻璃上摹出她的笑纤秾馥郁春日迟迟的笑她想象一条清澈的蛇在云层上飞戴着这样一顶丁香紫的小圆帽子意气扬扬的快乐她想有她自己的一点快乐她现在站在了钟爱的一顶帽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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